而在他的后屋,那只尘封的木柜,正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程砚在后屋蹲了半宿。
老榆木柜的铜锁早生了绿锈,他用指甲抠了半天,\"咔嗒\"一声开的时候,木渣子簌簌掉在脚背上。
最底层的红布包裹着块巴掌大的玉牌,他吹了吹上面的灰,\"不周山守\"四个篆字便浸着月光爬了出来——边角被磨得发亮,是当年巡山时总揣在怀里蹭的。
\"老伙计,\"他用指腹摩挲玉牌上的云纹,喉结动了动,\"当年我摔了他们的玉碟,今儿倒要借你这张老脸使使。\"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安燠掀帘进来时,正见他对着玉牌咧嘴笑,活像偷到蜂蜜的熊瞎子。\"大半夜翻老古董?\"她赤着脚踩在青砖上,发梢还沾着枕痕,\"我就说后屋有响动,合着是你在挖坟呢?\"
程砚手忙脚乱把玉牌往怀里藏,耳尖却红到脖颈:\"没、没翻坟,就......就看看当年的东西。\"见她歪头盯着自己,到底泄了气,把玉牌递过去,\"你闻闻,这玉牌上是不是有股子松油味儿?
我当年巡山,总拿松枝擦它。\"
安燠接过来,指尖刚触到玉面就一怔——凉意顺着血脉往上蹿,混着极淡的野蜂蜡香。
她抬眼时,正撞进他泛红的眼眶:\"他们想把山味儿洗干净,可山味儿在这儿呢。\"他重重捶了捶自己心口,\"在蜂箱刻的'蜂安'里,在共业碑的藤纹里,在张婶家小孙女儿剪的喜字里。\"
月光漫过他的肩,安燠忽然看清他眼底的亮——那是三年前他带着蜂群迁来不周山时的光,是被天庭责令\"净化蜂种\"时摔玉碟的光,是她被雷劈时他扛着钉耙往云层里撞的光。
\"明儿我上鹰嘴崖。\"他突然说,\"崖顶有片野荆花林,长在阴面石缝里,天光照不到,该是干净的。\"
安燠捏着玉牌的手紧了紧:\"那地方陡得很,去年阿牛采药还摔断了腿。\"
\"我是熊瞎子。\"他扯了扯她的发尾,笑得憨,\"爬崖比走路顺溜。\"
第二日天没亮,程砚就扛着蜂箱出了门。
安燠站在院门口看他,晨雾里他的背影像座移动的山——蜂箱绑在背上,九齿钉耙别在腰后,连裤脚都塞了防蛇的雄黄酒袋。\"要是摔了——\"她喊。\"摔了就当给野荆花施肥!\"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声音撞在山壁上,惊起一串山雀。
鹰嘴崖的风比预想中更狠。
程砚攀到半崖时,石缝里的野荆花刚打苞,紫色花骨朵儿被风扯得直颤。
他把蜂箱往石台上一放,指尖刚碰着箱门,就有工蜂\"嗡\"地挤出来,绕着他的脑袋打旋儿——是闻见了熟悉的山土味儿。
\"别急,\"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山杏干,\"先吃口甜的,等花开了管够。\"
七日后的清晨,安燠被蜂鸣声闹醒。
推开门时,程砚正蹲在廊下开新蜜坛,蜜香裹着晨露涌出来,像把春天整个儿揉碎了泡在坛里。
他舀起一勺,蜜线拉得老长,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金:\"尝尝?\"
她张嘴接住,舌尖先漫开丝儿苦,像咬碎了未熟的青杏;再一抿,甜意从舌根翻涌上来,混着野荆花的清苦、松针的凉,最后竟有股子清冽——像共业碑发光那晚,藤蔓叶儿上凝的露。
\"这味儿......\"她瞪圆了眼,\"和碑上的光一个味儿!\"
程砚挠着后脑勺笑,熊耳朵在发间抖了抖:\"我就说土法儿好。
蜂儿采野荆花得飞十里,酿蜜要搁三层松针,封坛前还得在神核树下晒七七四十九个日头。
慢是慢了点,可甜得扎实,像山民的梦。\"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惊呼。
安燠扒着门缝往外看——张婶家的窗台上,藤纹印记正泛着微光;阿牛挑水经过,裤脚的藤叶也亮了;连墙根儿下打盹的老黄狗,项圈上的藤纹都在轻轻蠕动。
\"程大哥!
程夫人!\"小孙女儿举着红绳儿跑过来,发辫上的野花颤巍巍的,\"碑碑动了!\"
两人对视一眼,撒腿往共业碑跑。
碑前围了一圈山民,都仰着头屏息。
安燠挤进去时,正见碑面浮起金光——程砚的背影立在鹰嘴崖,蜂箱在他肩头沉甸甸的,箱门一开,无数光点如星雨倾泻,落进山涧,落进桃林,落进每一户的窗棂。
\"这是......\"程砚喉结动了动。
\"是蜂儿酿的光。\"安燠攥紧他的手,指尖发颤,\"他们往蜜里掺天规,可咱们的蜜里有山民的梦,有蜂儿的翅,有你爬崖时蹭的石粉。\"
影像渐散时,所有藤纹突然同时亮起,叶片纹路缓缓重组,拼成一行金漆小字:【此心不腐,此味不改】。
山民们突然爆发出欢呼。
张婶抹着眼泪往程砚怀里塞煮鸡蛋,阿牛拍着他的背直喘气:\"程大哥,咱这蜜,比当年你摔玉碟那回还带劲儿!\"小孙女儿踮脚把红绳儿系在他手腕上,辫梢的野花扫过他的手背:\"程叔叔,红绳儿驱邪,以后蜜坛都系这个!\"
程砚被挤得直往后退,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最后落在安燠发亮的眼睛上。
她歪头冲他笑,眼尾的红痣像颗落进蜜里的星:\"他们想让咱们变干净......\"
\"可咱们偏要脏一点。\"他接得极快,掌心的温度透过交握的手传过来,\"沾着泥,带着露,才活得像个人。\"
夜很深了,程砚还蹲在共业碑前。
碑面的光早已敛去,可他总觉得能听见细微的响动——像蜂群振翅,像藤叶抽芽,像山民的梦在石缝里扎根。
他摸出怀里的守山神令牌,月光下,玉牌上的云纹似乎比从前更清晰了些。
\"老伙计,\"他轻声说,\"明儿该去看看蜂箱了。
新蜜甜是甜,可蜂儿的腿上,好像还沾着鹰嘴崖的石粉呢。\"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他的发顶,远处传来安燠喊他的声音。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土,却没急着往回走——他望着碑后神核树的方向,那里的年轮里,有什么正在悄然生长,比蜜更甜,比山更稳。
是夜,程砚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盯着帐顶的月光,听着安燠均匀的呼吸,忽然想起新蜜坛底沉着的半粒石渣——那是他爬鹰嘴崖时蹭进蜂箱的。
他摸黑笑出了声,把被子往她身上又掖了掖。
有些脏,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