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护灵碑顶时,程砚正蹲在巡山团的青布包袱前系绳结。
他特意挑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打,钉耙柄上还缠着安燠昨夜塞的红绒绳——说是“招喜”。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扭头便见小河神抱着个比他还高的竹篓,竹篓里歪七扭八插着《守者服务百问》和半罐没盖严的蜜,蜜香混着晨露直往人鼻尖钻。
“程大哥,我、我把您教的‘蹲下说话’写进竹牌了。”小河神从篓底摸出块刻着歪字的木牌,“还有‘笑的时候要露牙齿,百姓说看着亲’——不过我尾巴尖总沾墨,您看这儿。”他掀起衣角,露出沾着黑渍的银白鱼尾,活像被墨汁泼了的云。
程砚伸手帮他把木牌别在胸前:“沾墨好,说明咱们认真。”他扫过队伍——老山神背着修庙工具,兔妖揣着给娃娃编的草蚂蚱,连最拘谨的龙子都换了身青衫,袖口里鼓鼓囊囊塞着程砚硬塞的野枣,“都记着?今日起咱们不是神仙,是给百姓跑腿的。”
“记着!”队伍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应和。
龙子摸了摸袖中野枣,声音突然拔高:“程大哥说,百姓递水要双手接,夸咱们要脸红,被骂要先问‘您具体哪儿不满意’!”
程砚被逗得直乐,刚要抬脚,腰间的铜铃突然轻响——是安燠的传讯符。
他摸出符纸,上面浮着一行金漆小字:“钉耙上的红绳要是掉了,罚你给我酿三坛桂花蜜。”他指尖蹭过红绳,耳尖悄悄发红,把符纸叠成小狐狸揣进怀里。
第一站是青牛镇。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正用铜盆洗衣服,见穿短打的队伍过来,搓衣板“哐当”掉进水盆。
“是……是巡山的神仙?”扎蓝头巾的妇人缩着脖子往后躲,怀里的小娃却挣着要往下爬,指着程砚的钉耙喊:“爹爹!耙耙!”
程砚蹲下来,和小娃平视:“小娃娃好眼力,这耙耙能翻地能修房,就是不能当马骑——会硌屁股。”小娃咯咯笑,伸手揪他的熊耳,他也不躲,由着软乎乎的小手扯得耳朵晃:“疼吗?”“不疼,比山蜂蛰轻多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
日头过午,程砚带着巡山团帮王老汉翻了半亩地,替李阿婆修好了漏雨的瓦檐,连村头破庙的断腿供桌都被老山神用树胶粘得结结实实。
日头偏西时,他蹲在庙口给围过来的娃儿讲“山神守则”,手里的草蚂蚱变戏法似的越编越多:“守者不能偷吃供果?能吃,但得先问‘这果子能分我一颗吗’——”
“程大哥!”小河神举着个豁口陶碗从村东跑来,碗里飘着几片青菜叶,“张婶说她煮了菜粥,非让我端来!”他尾巴尖湿漉漉的,显然是怕洒了一路用鱼尾托着碗。
程砚刚要接,张婶从他身后闪出来,鬓角沾着灶灰:“神仙……不,大兄弟,您啃了半晌树皮,吃口热的吧。”
程砚接过碗,热气扑得鼻尖发痒:“谢了,记您家‘信用+1’。”他舀起一勺粥,故意吸溜得响,“比我酿的蜜还甜。”张婶眼眶突然红了:“我男人前年上山摔断腿,求了三回土地庙,香灰都烧了半斗……”她抹了把脸,“可您不一样,您是真蹲在泥里给我们干活儿的。”
庙外的娃儿们哄闹着抢草蚂蚱,程砚低头喝粥,喉结动了动——这粥里有米香,有菜香,还有股暖融融的,他从前在天庭闻过却从未真正懂过的味道。
同一时刻,不周山观星台。
安燠的狐尾在椅背上扫来扫去,面前的愿核星盘转得比往常快三倍。
她盯着星盘里跳动的光点,原本代表“香火”的金色光团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银点——半颗愿核买一场小雨,三颗愿核谢驱鼠疫,甚至有个小娃娃用攒了半月的糖纸换了颗愿核,给帮他捡风筝的兔妖打赏。
“这不是信仰。”她指尖抵住下巴,星盘突然“叮”地一响,弹出条数据分析,“是信任。”她猛地站起来,狐尾扫翻了茶盏,“他们在拿最实在的东西换我们的服务,像买卖,却比买卖多了份……”她翻出《守者服务白皮书》,笔尖在“愿核生息”那页戳出个洞,“多了份相信我们会兑现承诺的底气。”
她挥袖召来守者同盟的文书,金漆神文如流水般爬满纸页:“小微愿核贷,允许守者凭五星评分预支愿核,修庙、疗伤、置备工具,从未来服务收入里分期还——”她突然停笔,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笑出声,“就像人间的‘赊账’,但咱们守者的账,只赚不亏。”
南荒的夜来得早。
程砚缩在破庙的草堆里,胸口发闷得像压了块石头。
他摸出怀里的蜜罐,罐底只剩几滴凝固的蜜,舌尖舔过,甜里泛着苦。
“咳——”他用袖口掩住嘴,再拿开时,袖口洇着暗红。
他翻出巡山账本,手指悬在“程砚(001)”的健康栏上,犹豫片刻,刚要划掉“咳血”二字,账本突然泛起金光,安燠的声音炸响:“程砚!”
他手一抖,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抬头时,半空中浮着个水镜,安燠披着月白外袍,眼下青黑,发簪歪在耳后,显然是刚从星盘前赶过来。
“编号001售后员,违规隐瞒伤情。”她抱臂冷笑,可声音发颤,“记账五百年,附带处罚——今晚必须接我视频显形。”
程砚捡起账本,对着水镜坐直:“我就是……”“就是什么?”安燠打断他,“就是怕我担心?”她伸手戳了戳水镜,程砚的影像突然被放大,她盯着他泛白的唇,“你当我看不出?南荒瘴气重,你又不肯用愿核护体,当自己是铁打的熊?”
程砚摸了摸水镜里她的影子,耳尖红得滴血:“我就是……不想你分神。”
水镜外突然响起“叮”的提示音,安燠低头看账本,只见一行小字缓缓浮现:【检测到高浓度情感履约,触发“守者信用跃迁”预备条件】。
她抿了抿嘴,语气软下来:“明儿让龙子给你送祛瘴丹,再敢装没事……”她吸了吸鼻子,“我就把你调去讲习所教‘如何正确哭诉’。”
程砚笑了,草堆里的蛐蛐跟着他的笑声叫起来:“好。”他望着水镜里她的发梢,突然说,“夫人,我方才在破庙梁上看见块旧匾,写着‘有求必应’——”他摸了摸钉耙上的红绳,“可我觉得,现在咱们该换块新的。”
“换什么?”
“换‘有应必果’。”他指了指窗外的星空,“百姓应我们以信任,我们必还他们以结果。”
安燠望着水镜里他发亮的眼睛,突然伸手把外袍裹紧——夜风卷着南荒的消息吹进观星台,说程砚巡过的村庄,正自发在路口立起小碑,碑上不刻神名,只刻“守者程砚,修桥三座,驱邪七次,换得一村安稳”。
她低头翻着新改的《小微愿核贷细则》,耳尖突然动了动——远处传来守者们的笑声,混着巡山团归队的铜铃声,像首跑调却温暖的歌。
而此刻的程砚,正裹着草席在破庙将就过夜。
他摸出安燠塞的《守者服务百问》,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她亲笔写的批注:“售后员程砚,若遇危险,可调用守者同盟所有愿核——包括我私藏的那罐九尾狐酿的蜜。”
他合上本子,望着梁上摇摇欲坠的旧匾笑了。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草堆沙沙响,像极了安燠翻账本时的纸页声。
明日,他要去三十里外的麻叶村,听说那里的老井干了,娃娃们渴得直哭。
他拍了拍钉耙,把蜜罐塞进怀里——就算蜜吃完了,他还有安燠的批注,还有巡山团的伙伴,还有那些递过粥、塞过枣、用信任堆成愿核的百姓。
至于路上还会遇到什么?
程砚摸了摸胸口的传讯符,那里叠着安燠叠的小狐狸。
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远处山溪奔流的响动——那是新的故事,正踩着晨露,一步步往更深处的山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