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南港外海的最后一声舰炮轰鸣,仿佛带走了战场上最后一丝生气。铅灰色的天空下,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悄无声息地覆盖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史诗般较量的土地。枪炮声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广袤无边的寂静,唯有寒风掠过雪原和山峦时,发出的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逝去的英灵低唱挽歌。
林文澜没有立即返回后方相对安全的指挥部。他拒绝了警卫员的劝阻,只带着周志宏和寥寥几名贴身警卫,踏上了前往前沿阵地的路途。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异常沉重。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首先抵达的是白云山主阵地。这里曾是阻击美军南逃的最后一道坚强壁垒,也承受了美军舰炮最猛烈的轰击。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林文澜和周志宏,也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震撼。
整个山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削去了一层。焦黑的泥土与洁白的冰雪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悲凉的色调。被连根掀起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根部指向天空。破碎的枪支零件、炸烂的军用水壶、染血的绷带碎片……随处可见。工事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些深浅不一的弹坑和断壁残垣。
而更令人心碎的,是那些与阵地融为一体的战士们。
在一个几乎被填平的散兵坑里,一名战士半跪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机枪,枪口依旧指向山下公路的方向。他的身体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凝固成了一个冲锋射击的姿态,脸上覆盖着冰霜,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坚定的背影,如同一尊永恒的雕塑。
不远处,一个班的战士静静地俯卧在战壕边缘,据枪瞄准。他们保持着临战时的警戒状态,仿佛下一秒就会跃出阵地,扑向敌人。然而,他们早已没有了呼吸,体温已被这朝鲜半岛的严冬彻底带走,化作了这冰雪丰碑的一部分。他们的手指依旧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枪栓边还残留着试图用体温融化冻结痕迹的、模糊的血肉。
林文澜默默地走到这些战士身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一名小战士眉眼间的积雪。那战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庞稚嫩,嘴唇微张,似乎还想呼喊出冲锋的口号,眼睛却永远地凝固了,瞳孔中倒映着这片他誓死守卫、却再也看不到春天来临的土地。
周志宏别过头去,这位一向以冷静理智着称的参谋长,肩膀在微微颤抖,喉结剧烈地滑动着,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找找……看有没有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林文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共鸣。
警卫员们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在那名小战士的上衣口袋里翻找着。最终,只找到了一张被鲜血浸透后又冻硬的家书残片,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母亲”、“保重”等几个字眼。还有半块揣在怀里、同样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玉米饼。
没有名字,没有部队番号。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丈夫?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了。他们就这样,将自己的青春、生命和所有的身份印记,一同融入了这片异国的雪原,化作了历史沉默的注脚。
林文澜将那半块玉米饼和染血的残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脏。他站起身,对着这片寂静的、由无数年轻生命铸就的阵地,缓缓抬起了右手,敬了一个标准而无比沉重的军礼。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雪呼啸而过。
他们继续前行,走过鹰嘴峰,走过黄草岭,走过那一路上随处可见的、保持着各种战斗姿态的“冰雕”……每一处,都是一次心灵的拷问,一次灵魂的洗礼。林文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深沉,仿佛有风暴在其中凝聚,又归于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回到兵团临时设在一条背风山谷里的指挥部时,已是深夜。所谓的指挥部,也不过是几个较大的、挖掘加深的雪洞,上面覆盖着伪装布和树枝,勉强抵御着刺骨的寒风。
一份初步的伤亡统计报告,已经摆在了简陋的、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
周志宏拿起那份报告,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才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念道:“司令员,初步统计……我第十三兵团,自投入长津湖战役以来,战斗减员……一万九千余人。冻伤……冻伤减员,两万八千余人,其中……其中很多是严重冻伤,肢体坏疽,恐怕……”
他没有念下去,但那沉重的数字已经像巨石般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近五万人的伤亡!这几乎是一个主力兵团的全部编制!而这其中,有多少是像白云山上那些无名战士一样,永远留在了这里?有多少是在追击途中,因冻饿而无声无息倒下的?
林文澜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洞壁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涛。
“装备损失呢?”他良久才开口,声音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