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而透明,将一切细微的声响和情绪都放大、拉长。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铅灰色的阴云依旧低垂,牢牢笼罩着太极宫的重檐庑殿。昏黄的光线透过高窗上昂贵的琉璃,勉强驱散殿内的昏暗,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给冰冷的金砖地面和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片片模糊而扭曲的暗影。
李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身躯挺拔地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座之上,唯有右手修长的食指,无意识地、持续地、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案面。那“笃……笃……笃……”的轻响,是死寂殿宇内唯一规律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隐于殿角帷幕之后、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的侍从和内监的心尖上,让他们浑身肌肉紧绷,冷汗悄然浸湿了内衫。帝王沉默时的威压,远比暴怒时的雷霆咆哮更令人窒息,那是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碾碎心神的巨大压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李渊那深邃的眼眸看似平静地注视着虚空,实则脑海中无数念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转、碰撞、权衡。龙魂那丝针对“刻意感”的奇异悸动,门下省公文上那抹可疑的赭红印泥,杜如晦雨夜在那敏感地点的短暂停留,玄武门后那些血雨腥风的记忆,对未来朝局稳定的考量,以及对房杜二人那复杂难言的倚重与忌惮……如同无数条深浅不一、明暗交织的暗流,在他心海的深渊之下汹涌交错,试图寻找一个宣泄或平衡的出口。
终于,殿外那以整块青石铺就的廊道上,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打破这死寂的脚步声。不是暗卫那种完全融入阴影的无声无息,而是属于朝廷重臣的、刻意放轻了力度却仍带着几分庄重与沉稳的步履声,由远及近。
“陛下,房相、杜相于殿外求见。”内侍监略显尖细的声音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响起,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李渊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悬在半空片刻,才缓缓落下。他抬起眼,目光深幽如同古井寒潭,越过空旷的殿宇,望向那两扇紧闭的蟠龙殿门,沉默了一息,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宣。”
厚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从外侧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房玄龄与杜如晦一前一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殿内。两人皆身着象征最高品级的紫色朝服,头戴进贤冠,神色沉静如水,步履稳健,似乎与平日入宫奏对并无不同。但若细看,便能发现房玄龄向来温和的面容上,眉心比平日更紧蹙了一分,仿佛在思索极难的策论;而杜如晦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更显冷硬倔强的直线,透着一股惯有的刚毅和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们显然已经通过各自隐秘的渠道,隐约感知到皇帝陛下此次突然的、非同寻常的紧急召见,绝非为了商议寻常政务,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在他们踏入殿门的瞬间便已感知。
“臣房玄龄(杜如晦),参见陛下。”二人行至御阶之下,于冰冷金砖上躬身施礼,动作一丝不苟,仪态无可挑剔。
“平身。”李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赐座。”
侍立一旁的内侍连忙轻手轻脚地搬来两个锦缎绣墩,置于御阶之下稍侧的位置。房、杜二人再次躬身谢恩,然后略微欠身,端端正正地坐下,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显露出士大夫的风骨。
李渊没有立刻说话,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度的意味,缓慢而细致地扫过他们的脸庞、官袍甚至交叠的手,仿佛要透过这一切表象,看进他们的肺腑神魂深处里去。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却重若千钧,带着帝王的威严和龙魂特有的洞察力,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房玄龄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官袍下摆的细微织锦纹路上,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呼吸调整得极其平稳,仿佛老僧入定,但他那双隐藏在宽大袖袍中、交叠置于腹前的拇指指尖,却在无人可见处无意识地相互轻轻摩挲着,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杜如晦则稍显不同,他略微抬起目光,坦然迎着皇帝那审视的视线,眼神清正坦荡,眉头微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询问之意,似乎在安静地等待陛下示下,并无半分闪躲。
殿内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比之前更加难熬,仿佛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三人之间。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一种心志、耐性与忠诚度的极致试探。
最终,还是李渊先开了口。他没有选择迂回试探,而是直接拿起了御案上那份门下省的公文,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喜怒,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玄龄,这份关于漕运事务调整的例行公文,朕记得,是你最后副署用印的?”
房玄龄应声起身,再次拱手,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语调节奏控制得极好:“回陛下,正是臣所副署。”他的姿态恭敬而自然。
“嗯。”李渊似是不经意地将公文轻轻往前推了半尺,“你且近前来看,看看这印泥。可觉有何不同之处?”
房玄龄道了声“是”,上前两步,双手恭敬地捧起那份公文,凑到眼前,借着殿内昏黄的光线,极其认真地端详那方鲜红的侍中印玺。他看了片刻,眉头也渐渐蹙起,脸上露出几分真实的疑惑,沉吟道:“陛下明鉴,经您提醒,臣细看之下,此印泥颜色……确比平日门下省公用印泥略深些许,色偏暗沉,近乎赭红。臣昨日批阅用印时,正值事务最为繁杂之际,案牍如山,竟未留意到此等细微差别。此乃臣失察之过,请陛下责罚。”他承认得很快,态度诚恳坦然,没有任何推诿狡辩之意,直接将责任揽下。
“哦?仅是公务繁忙,一时未留意?”李渊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压迫感,仿佛潜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朕倒是记得,前不久查抄郑元寿府邸时,其与洛阳方面往来密信,用以落款保密者,正是一种特制的赭红印泥。此事,卷宗曾送门下省备案,玄龄你……可知晓?”
房玄龄面色微微一凝,像是被点醒了某处关窍,随即迅速恢复如常,坦然道:“臣知。郑元寿案震动朝野,其罪证臣亦曾过目。陛下此刻提及,莫非是怀疑……臣今日所用印泥,与郑案罪证有所关联?”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镇定地看向李渊,并无丝毫闪躲与慌乱,反而主动将皇帝的潜台词挑明,“若陛下有此疑虑,臣恳请陛下允臣即刻严查当日用印之一应流程!所有经手官吏、印泥采买、库存记录、用印记录,一应环节,臣必亲自督察,一查到底,定给陛下一个明白交代!”
他的反应迅捷而直接,不仅坦然承认知晓郑案,更是主动请缨深入调查,将自己也毫无保留地置于被审查的位置,这种坦荡的态度,反而显得心中无鬼,光风霁月。
李渊未置可否,深不见底的目光从房玄龄身上缓缓移开,转向另一侧始终正襟危坐的杜如晦:“克明。”
“臣在。”杜如晦闻声即起,声音干脆利落,如同金石交击,带着他特有的刚劲风格。
“三日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之夜,”李渊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落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你回府途中,车驾曾在崇仁坊北段,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此事,可有?所为何事?”他的问题更加直接,目光如炬,牢牢锁定杜如晦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杜如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坦然的笑意,他拱手回道:“原来陛下垂询的是此事。臣几乎都要忘了。那日傍晚雨势颇大,道路泥泞,臣车驾行至崇仁坊北段时,速度本已放缓,恰遇一人冒雨拦车,浑身湿透,甚是狼狈。臣细看之下,认出乃是原天策府记室参军,现外放潞州刺史王頍之家中的老仆。”
他语速平稳,叙述清晰有条理,不见丝毫滞涩:“那老仆泣告,言其主人王頍旧疾复发,来势汹汹,咳血不止,情况万分危急。因其只是暂居长安私宅,家中并无主事之人,仆役慌乱无措,知臣府邸就在左近,又念及臣与其主人曾有同僚之谊,故冒死拦车,恳请臣念及昔日情分,代为延请一位太医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