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带着几分哀戚,却又吝啬得不肯落下一滴雨水。长安城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着,往日繁华的街道显得冷清了许多,坊市间的议论也多是压低了声音,带着谨慎和窥探。皇帝的“定调”诏书已然明发天下,强大的国家机器和秘密力量的干预下,“家门不幸”、“偶发祸端”的说法暂时成为了表面上的主流。然而,那纸冰冷的诏文,又如何能真正掩盖住玄武门下那冲天的血腥气和无数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今日,便是前太子李建成、前齐王李元吉以“庶人”身份下葬的日子。依诏书所言,不得以皇子礼,不得入宗庙,不得大肆操办。葬礼地点选在了长安城郊一处偏僻的皇家墓园,规格被刻意压到了最低,显得冷清而凄凉。
送葬的队伍规模被严格限制,除了少数被允许的、战战兢兢的东宫、齐王府旧吏仆从抬着两具简陋的棺椁外,便是大批身着黑衣、神情冷峻、按刀而立的北衙禁军和“百骑司”的密探。他们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监视,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到场的人,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本就稀薄的哀伤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
李渊并未亲临。皇帝陛下因“痛失爱子,悲伤过度,圣体违和”,需在宫中静养。这在外人看来合情合理,但知情者都明白,这是一种冷漠的回避,也是为了避免现场出现不可控的场面。
然而,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一些与李建成、李元吉关系较为密切的宗室王爷、郡公,如淮安王李神通、河间郡王李孝恭等,虽然诏书严禁百官吊唁,但他们以“族亲”的身份,还是出现在了墓园边缘,面色沉郁,眼神复杂,远远地望着那两具即将入土的棺椁,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多言,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真正让现场气氛变得格外紧张、暗流汹涌的,是两位女子的到来。
万贵妃(李建成生母)、尹德妃(李元吉生母),在少数几名贴身宫婢的搀扶下,出现在了墓园。她们一身缟素,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如桃,显然是连日痛哭所致。她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让负责监控的禁军将领紧张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两位妃嫔看着那两具薄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们挣脱了宫婢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棺椁前,再也抑制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悲痛。
“我的儿啊……!” 万贵妃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双手颤抖地抚摸着李建成的棺木,声音如同泣血,“你死得好惨!好冤啊……!什么谋逆……什么悖乱……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绝不会……绝不会啊……!是有人害了你!是有人容不下你啊……!”
尹德妃也扑在李元吉的棺椁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元吉……我的孩儿……你就这么走了……让为娘怎么活啊……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
她们的哭声凄厉绝望,字字句句都充满了不甘、冤屈和对那纸“定调”诏书的无声控诉。在场的一些东宫旧人闻言,也忍不住偷偷抹泪,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宗室王公们则面露尴尬与不安,纷纷将目光移开,不敢与那悲愤的目光对视。
负责现场警戒的禁军将领脸色难看,上前一步,硬着头皮躬身道:“二位贵妃……万请节哀……陛下有旨,葬礼需从简,还请……还请莫要过于悲伤,以免……以免伤了凤体……” 他的话虽然恭敬,但意思很明显,是提醒,也是警告。
“节哀?我怎么节哀?!” 万贵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将领,声音尖利,“死的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我的儿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我还要怎么节哀?!你去告诉陛下!我要见他!我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建成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的话,如同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心。这是公开的质疑!是对皇帝定下的调子的直接挑战!
禁军将领脸色骤变,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身后的士兵们也瞬间绷紧了神经,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周围的百骑司密探如同幽灵般悄然移动位置,封锁了所有可能的角度。
“贵妃慎言!” 将领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陛下悲痛万分,龙体欠安,岂容打扰?今日之事,乃陛下旨意,还请贵妃莫要让我等为难!”
“为难?哈哈哈……” 万贵妃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为难?我的儿子都没了!我还怕什么为难?!有本事就把我也杀了!把我们这些孤儿寡母都杀了!去向你们的新主子请功啊!”
这话更是诛心至极!直接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被圈禁的李世民,甚至暗指皇帝偏袒!
尹德妃也哭喊着附和:“对!让我们去死吧!下去陪我们的孩儿!这吃人的皇宫……这冷酷无情的帝王家……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场面几乎要失控。宗室王公们面面相觑,冷汗直流,生怕被牵连。东宫旧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快步从墓园外走来。正是裴寂。
他显然也是匆忙赶来,额角见汗。他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禁军将领,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快步走到万贵妃和尹德妃面前,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