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黑子的影子咬在他脚踝上那一刻,陈三槐就知道麻烦没完。他甩了两下腿,那团黑影像块嚼过的口香糖,死死黏着不放,直到汤映红又泼了半碗酸奶茶才松口。可等雾散了,马车走了,阴兵塌成烂铁,他回头一看——功德沙树黄了。
不是一点点枯,是整棵树从根往上褪色,像是被谁拿橡皮擦从下往上蹭,金粉似的光粒顺着树皮往下掉,落地就没了。他右眼还在流,但这次不是泪,是血丝混着纸灰,一滴砸在沙树根上,滋啦一声,冒了股青烟。
他把槐木符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吐出渣子,又从袖口抠出点张黑子昨晚吐的蓝血,抹在右眼上。视野一黑,再亮时,地底下浮出一行行红字,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在土里写字。最顶上写着:“陈氏三代阳寿,抵债。”
写字的是支判官笔,悬在半空,笔尖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往土里凿。笔杆另一头连着道虚影,穿官服,戴乌纱,脸看不清,但那股子账房先生的劲儿藏不住——一笔错不得,半点不含糊。
“陆离。”陈三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连地皮都啃?”
话没落地,他袖子里那张县衙通缉令突然自己烧了起来。火苗不大,可烧得邪乎,纸面卷边时,露出底下一层暗纹——是他六岁那年的画像,五官清晰,连左眉上那道被驴踢的疤都一模一样。火一舔,画像眼睛流出血来,顺着纸边往下淌,滴到地上,竟渗进土里,跟那些红字接上了。
他猛地想起林守拙纸坊里那七个纸童。当时只当是术法陷阱,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替身,是样本。陆离拿他的脸当模子,往阴阳账簿里贴,每贴一张,就绑一道魂契。童年画像、通缉令、纸扎人……全成了债务凭证,盖的还是他自己的“形”。
他蹲下,从沙树根挖出一块焦土,土里嵌着半张烧剩的账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陈三槐”三个字,每个名字后头都贴着一张小画像,有的像他十岁,有的像十五,甚至还有张是昨天他在井边照水时的模样。每张画像脚底都刻着“子偿父债”四字,墨迹未干,正一寸寸往肉里钻。
“好家伙,连我长皱纹都算进去了。”
他把账页塞进道袍,转身往村西走。林守拙的纸马还在坟前啃月光,啃得比平时猛,四条纸腿直打颤。他走近一看,马眼湿了,流的不是水,是跟他右眼一样的混浊液,顺着纸耳朵往下滴,在地上烧出七个坑,排成北斗状。
“你这马,是不是也贴了我脸?”他问。
林守拙从门后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张黄纸,上面画着个人形轮廓,五官空着,像是等谁来填。他没答,只把纸往马背上一贴,纸马立刻昂头嘶鸣,四蹄刨地,纸屑纷飞中,隐约显出一张脸——正是陈三槐。
“第19变卡了七十年,”林守拙低声说,“不是手艺不到,是缺个活人当模子。现在模子有了,账房拿你画像当公章,我这纸马一啃月光,就等于在替你吃债。”
陈三槐盯着那马,突然笑了:“所以现在连牲口都比我值钱?还得抢着替我死?”
他抬脚踹翻纸马,顺手从马肚子里抽出根竹骨,上面缠着一圈细纸条,展开一看,是半截《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的残页,第19变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画皮不画骨,借魂需凭形。形在,魂可替;形毁,契自消。”
“意思是,只要我这张脸还在,谁都能拿去当替罪羊?”他把竹骨咬在嘴里,另一手摸出算盘,弹出一粒珠子,砸向自己挂在墙上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