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时至深夜
甘州大校场,此时,浸没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里。
墨蓝色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未经打磨的巨砚。
仅有几颗残星点缀其间,吝啬地洒下微光。
场地四周,松明火把在带着沙砾的夜风中“噼啪”作响,火焰不安地跳跃着。
将如肃立如松的候选士卒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车辙马迹的土地上。
李骁立于台上,身形挺拔如孤峰上的青松。
他未戴头盔,仅以一根素银簪束住浓密的黑发,几缕不羁的发丝被夜风拂过棱角分明的脸颊,更添几分冷峻。
身上那套甲胄,并非庆典用的仪甲,而是实实在在的战阵之物。
甲片经过特殊处理,幽暗无光,只在火把跳跃的瞬间,才会折射出一线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蛰伏的猛兽鳞甲。
腰间,那柄名为“斩机”的横刀被包裹着,静静悬在那里。
唯有李骁自己能感受到,贴近大腿外侧的刀柄处,那凛然的战意
台左,孙二狗按刀而立。
他身上的铁甲保养得极好,甲片边缘在火光下泛着均匀的暗光。
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台下,任何一丝细微的怯懦或动摇,似乎都逃不过他这双久经沙场的眼睛。
台右,老蔫巴微微佝偻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卷用厚实麻纸制成的名册,旁边放着一把油光水滑的黄铜算盘。
他看似不起眼,但那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目光却锐利如针,仿佛能看穿一切虚报和水分。
而在点将台投下的、最为浓重的阴影里,独眼老兵如同生了根的石像,双臂环抱。
仅存的那只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在假寐,却又似乎将场上的一切都收入了眼底,包括那些隐藏在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场内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爆裂声,远处马厩传来的偶尔响鼻,以及那掠过戈壁,永不停歇的风声。
“诸位弟兄。”
李骁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异常清晰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传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处,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质感,不容置疑。
他没有任何寒暄,言语直指核心,如同出鞘的刀锋。
“我李骁,奉天子诏,持节监军河西,但从前,我眼中所见,非是传闻中的铁壁铜墙,而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的声音陡然扬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败类们兵额虚报,武备锈蚀,操练如同市井杂耍,这样的军伍,如何能保境安民,如何对得起陛下殷殷厚望,对得起身后万千黎民百姓的膏血供养!”
台下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细微骚动,许多士卒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不敢直视台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今日,此地,我不要那些只会走队列,摆花架子的样子货!”
李骁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只要真能杀人,敢杀人的好汉,要能挽三石强弓,于百步之外夺人性命的锐士,要能持横刀破阵,在十步之内斩将刈旗的猛士,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令行禁止,视死如归的死士!”
他正式宣布,将组建一支直接听命于他,装备最精良,待遇最丰厚,同时任务也最凶险的部队,名为“翼青”。
额定百余人。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隐晦的野心和期许。
雏鹰之翼,青出于蓝。
“选入者。”
李骁侧过身,手臂一挥,指向点将台旁那堆积如山的开元通宝,色彩绚烂的江南绢帛,以及数十套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崭新明光铠和横刀。
“即刻领取安家费十贯,月俸翻倍,往后甲胄兵刃,皆用灌钢法百炼而成,锋锐坚忍,远胜寻常军械!”
他的话音刻意停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但是,翼青卫,将是冲在最前的枪尖,守在最后的铁壁,训练会死,出战会死,今日,若有心中畏怯,不愿搏这份富贵与功名的,现在便可出列,回归原队值守,我李骁,绝不留难,亦不追究!”
场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火把的光芒在一张张挣扎,激动,或最终化为决绝的脸上跳跃。
粗重的喘息声,心跳声,甚至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此刻都显得异常清晰。
几息之后,如同堤坝崩溃,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愿为将军效死!”
这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全场。
“愿为将军效死!”
“选我!”
狂热的声浪冲天而起,几乎要撕裂黎明前的黑暗。
李骁微微抬手,那沸腾的声浪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无数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好,既然无人愿做懦夫,选拔即刻开始,孙二狗!”
“末将在!”
孙二狗踏步上前,声如洪钟,震得近处的火把都为之一晃。
“按名册,分关考核,凡有舞弊,懈怠,滥竽充数者,军法从事!”
“诺!”
校场西北角,数十个沉重的石锁一字排开,最小的也有百斤,最大的需两人合抱。
合格标准,举起一百五十斤石锁,平稳行走二十步。
一名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块块虬结。
爆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轻松将石锁举过头顶,迈开沉稳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赢得周围一片压抑不住的喝彩。
另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士卒,脸憋得如同猪肝色,额上青筋暴起,勉强将石锁提到腰间,踉跄几步便再也支撑不住。
石锁“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颓然退到一旁,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喘息,眼中满是不甘与失落。
校场南侧,十几根碗口粗的横杆架在木架上。
引体向上,三十次为合格。
士兵们依次上前,抓住冰冷的横杆。
有人身姿矫健,如同猿猴般轻松上下,次数远远超过标准。
有人做到二十几次便力竭,手臂颤抖着从杆上掉落,重重摔在沙地上,溅起一团黄尘,随即被旁边的同伴或医兵扶起。
最后是负甲奔袭。
候选者穿上沉重的扎甲,背负制式横刀,弓矢壶以及三日份的干粮袋,在孙二狗如同催命判官般的吼声和中,开始绕着巨大的校场狂奔。
圈数在不断累加,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