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年间的长安,如同一位步入盛年的贵胄,在秋日的晨光中展露出积淀百年的威仪与风华。
晨曦穿过太极宫高大的檐角,将金銮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辉煌。
皇城之内,层层宫阙沿着龙首原的地势铺展,飞檐斗拱如同巨鹏垂天之翼,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万千生灵。
大明宫,紫宸殿。
殿内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巨大的金丝楠木柱上,蟠龙浮雕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龙鳞以金箔贴就,即便在微弱光线下也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御座之下,金砖墁地,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画。
这里是帝国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万里江山的脉络。
玄宗皇帝李隆基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一袭杏黄常服,面料是顶级的江淮缭绫,暗织云龙纹样,行动间有流光隐现。
他未戴冠,仅以一根羊脂白玉簪束发,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常年居于权力顶峰所养成的气度,让他即使闲坐,也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正批阅着来自四方坪,堆积如山的奏章,御案是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色泽沉郁,触手生温。
高力士静立御座之侧,如同皇帝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身着唯有极得宠宦官,方能赐穿的紫色圆领窄袖袍,袍服用料考究,纹饰简洁却针脚细密。
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银鱼袋,以及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鱼符,无声彰显着他内侍监的身份与圣眷。
他眼帘微垂,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恭谨到了极点,仿佛与殿中的梁柱融为一体。
一名身着浅绯色官袍的中书舍人。
低着头,步履轻捷而无声,趋行至御阶之下,跪伏在地,双手高举一份加盖了河西节度使火漆印信的加急文书。
“陛下,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八百里加急奏报。”
高力士迈着标准的方步上前,接过文书,指尖在硬脆的火漆上轻轻一触。
确认封印完整无损,方才转身,躬身将文书呈送至李隆基面前的御案上。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朱笔,展开文书。
起初,他的目光平静,如同浏览无数寻常军报。
王忠嗣的笔迹刚劲有力,汇报着河西诸军的秋防部署,粮草转运,以及边境斥候与吐蕃小股游骑的零星接触。
然而,当文书内容转向一个名叫“李骁”时,皇帝的阅读速度明显放缓了。
王忠嗣用词精炼,却毫不吝啬笔墨地描述了此人在一座几乎被遗忘的无名军镇中的作为。
如何以区区数百弱卒,抵挡吐蕃“赤牦”部精锐的猛烈攻击。
如何在战后废墟中,雷厉风行地揪出与凉州豪强勾结,通敌卖国的内奸镇将陈元礼,并当众处决,稳定军心。
如何在短时间内,将一座武备废弛,民心涣散的边陲孤城,整顿得防御森严,士气复振。
功绩是实实在在的。
文字间能感受到王忠嗣,对这名将领勇毅和治军能力的欣赏。
但文书的结尾,笔锋含蓄却坚定地一转。
“李骁,熟知边情,勇毅可嘉,然边将骄悍,需以朝廷法度,圣人之训时时砥砺,臣,王忠嗣,为边陲长治久安计,恳请陛下允准,敕令李骁赴臣之节府,详述边务得失,以资河西诸军借鉴,使其更明忠君报国之道。”
“借鉴”,“砥砺”,“明忠君报国之道”。
这些词语,巧妙地将一个节度使对皇帝直属将领的调用请求,包装成了为国举贤,教化边将的忠义之举。
李隆基缓缓将文书放下,平整地铺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王忠嗣”的署名上划过。
殿内熏香的青烟笔直上升,直到一定高度才袅袅散开。
王忠嗣,是他看着长大的,其父王海宾战死沙场,是他亲手将年幼的王忠嗣接入宫中抚养,与诸皇子一同读书习武。
其忠诚,其能力,李隆基自认洞若观火。
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之职,足见信重。
但此请,终究是逾越了那条看不见的线。
李骁,不仅是边军,更是他亲自点头,赋予“直奏”之权的监军副使。
监军者,代天巡狩,耳目所及,直达天听。
节度使可以指挥其作战,可以分配其任务,但要求其“赴节府述职”,聆听“教诲”,这模糊了中央与藩镇、皇权与将权的界限。
哪怕提出请求的人是王忠嗣,也不行。
一丝阴霾,掠过李隆基的眼底。
高力士动了。
他轻步上前,执起那柄温润如玉的白瓷执壶,壶身是著名的邢窑“类雪”之作,素净无纹,却更显雅致。
他为皇帝面前那盏同样是邢窑出品的茶盏,续上恰好七分满的热水。
水声泠泠,在过分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家。”
高力士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柔和。
“王节度使一门忠烈,心性质朴,于边事更是呕心沥血,此议,想必是真心赏识李骁之才,欲将其守边经验推而广之,以固我大唐万里疆防。”
“其心可称公忠体国,只是这办事的章法,或稍欠斟酌了。”
他的话,像是一剂温补的汤药,既肯定了王忠嗣毋庸置疑的忠诚和可能纯良的初衷。
为其行为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又含蓄地点出了此举于制度不合的实质。
将最终裁决的权力,毫厘不差地奉还到御座之上。
李隆基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书上。
他想起了更多关于李骁的碎片。
石堡城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带着一身伤痕和一把诡异横刀,被他亲口封为“仁勇校尉”的年轻队正。
朔方那个单枪匹马,在各方势力夹缝中带回军械流失铁证,搅动长安风云的孤胆身影。
还有杨国忠几次三番,看似无意提及对此人的“欣赏”与“关切”。
让这样一个身负战功,又似乎被卷入朝堂漩涡的边将,去王忠嗣那里“聆听教诲”,或许并非全然坏事。
既能亲眼观察,王忠嗣对此人的真实态度和驾驭能力,也能更清晰地掂量这个李骁,究竟是一把纯粹锋利,可供驱使的宝刀,还是一柄可能反噬其主的妖刃。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因为这点程序上的“瑕疵”,而让王忠嗣这等国之干城,心生芥蒂。
边塞的安宁,帝国的屏障,终究要靠这些大将去维系。
权衡,在帝王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