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最后定格在王忠嗣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他的声音渐沉。
“王帅,无名军镇,地处前沿,兵微将寡,城小池浅,然自末将接手以来,上下将士,无不敢用命,每一寸城墙,皆浸透袍泽热血,将士们在前方舍生忘死,为国戍边,每一口粮,每一支箭,都关乎生死,维系着河西防线之存亡!”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中的力量充分渗透,然后语气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愤怒。
“陈元礼此獠,身受国恩,位居镇将,却为一己之私,罔顾国法,克剥军士,暗通吐蕃,致使城防关键处年久失修,一战即溃,多少忠诚勇敢的儿郎,未曾死于正面搏杀,却枉死于背后冷箭,枉死于因他玩忽职守而崩塌的城墙之下。”
“若非发现及时,处置果断,军镇必破,届时吐蕃铁骑便可由此缺口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凉州,乃至整个河西腹地,敢问王帅,届时烽火遍地,生灵涂炭,这千古罪责,该由谁来承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面色不豫的文官。
“此等蠹虫不除,通敌之风不绝,我河西千里防线,纵有雄兵十万,甲胄鲜明,亦不过如沙垒之堤,看似雄壮,实则一触即溃,望王帅明察!”
孙二狗适时地跨前半步,补充道。
“禀王帅,末将亲眼所见,在守城最危急时,我麾下一名什长,正是被身边之人用横刀从后心刺入,那人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雕刻着复杂鸟雀纹样的玉佩,那纹样,与凉州某些世家惯用的标记极为相似。
这血淋淋的细节和实物证据,让一些原本试图为陈元礼或其后台开脱的人,顿时哑口无言。
王忠嗣始终沉默地听着。
他仔细地翻阅着老蔫巴呈上的账册和密信,那上面清晰的笔迹。
以及某些唯有凉州高层,才可能知晓的军事调动细节,还有那枚作为信物的玉佩。
每多看一页,他心头的巨石便沉重一分。
他何尝不知河西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军中派系复杂,吃空饷,贪墨军资甚至暗中与吐蕃走私交易的事情屡禁不止?
他一直在试图整顿,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方势力,避免内部剧烈动荡影响对吐蕃的防御大局。
但李骁这种方式,太过酷烈,太过直接!
这不再是官场常见的互相倾轧、暗中角力,这是把血淋淋的伤口和溃烂的脓疮。
毫无遮掩地撕开,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逼着他这个节度使立刻,公开地做出决断!
他欣赏李骁的能力,在石堡城那个绞肉机般的战场上。
这个年轻人就展现了超越常人的勇悍,坚韧和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但他更清楚地认识到,李骁是一柄无法完全掌控的、带着邪异色彩的“妖刀”。
其锋锐足以斩将擎旗,破阵杀敌,但其难以预测的凶性和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
也随时可能反噬持刀者,甚至将他苦心经营的河西大局搅得天翻地覆。
李骁若留在河西,凭借其积累的军功和在底层士卒中逐渐建立的威望。
再加上这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劲,必然与盘踞地方的世家门阀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这会提前引爆,他一直在努力压制和化解的矛盾,彻底打乱他整军备战,稳固防线以应对吐蕃的战略部署。
更何况,长安那边,李林甫、杨国忠,甚至东宫,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河西这块肥肉。
李骁这个变数,太容易被人利用,成为攻击他王忠嗣的借口。
不能再留他了。
几乎是在瞬间,王忠嗣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断。
必须把这尊煞神送走,送到长安那个,更复杂的权力漩涡里去。
让他去和那些老谋深算的朝堂大佬们周旋纠缠,是脱颖而出还是粉身碎骨,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绝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河西,成为点燃内部火药桶的那颗火星!
他猛地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节堂内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监军所呈,人证物证俱全,脉络清晰,证据确凿,陈元礼身为朝廷命官,边镇守将,世受国恩,不思忠君报国,反而勾结外敌,克剥士卒,谋害同袍,罪证确凿,罪大恶极,依《大唐律》及《卫公兵法》,通敌叛国者,斩,即刻将其首级悬于辕门,传示各军,以儆效尤,其家产,无论隐匿于何处,悉数抄没,充入军资,优先抚恤无名军镇阵亡将士之家属!”
他先以雷霆之势定了性,明确肯定了李骁查奸、锄奸的行为是正确且必要的。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李骁,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惋惜,有忌惮,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绝。
“李骁。”
他缓缓开口,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
“你此次临危受命,稳守孤镇,是为守土有功,明察秋毫,铲除内奸,是为查奸有劳,此二功,本帅皆记于心中,河西将士亦看在眼里。”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然,陈元礼一案,牵涉甚广,已非一军一镇之内部事务,其所勾结之外敌,乃国之大患吐蕃,其所关联之内应,恐涉及地方豪强乃至更高层面”
“此事关乎朝廷法度之威严,边镇将士之人心稳定,乃至整个河西防线之安危,本帅虽为节度使,总揽军事,然于此等牵涉深远之大案,亦需避嫌,更需上报朝廷,由圣人与朝堂诸公明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李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因此,本帅决定,着你,李骁,即刻交接军镇防务,准备行装,携带此案所有证物副本,以及本帅据此案情拟就的奏章,速赴京师长安,至兵部衙门述职,将此案之前因后果、查证经过,当面、详尽呈报于兵部堂官,并听候圣裁与部议,朝廷或有垂询,你需如实禀报,不得有丝毫隐瞒或疏漏。”
“你,可听明白了?”
李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王忠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没有争辩此举是否公允,没有请求留在边军效力,更没有流露出任何对长安未知前途的畏惧。
他只是再次抱拳,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末将,遵命。”
回到在凉州城内,被临时安置的那处破旧营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孙二狗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踢翻了墙角用来烧水的破陶罐,碎片四溅。
“这算他娘的什么事,我等在鬼门关前打滚,清除内奸,保住军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王忠嗣倒好,一句‘上报朝廷’,就把我们像送瘟神一样打发去长安,他这是怕了我们,还是怕了我们手里的东西。”
他脸上的疤痕因愤怒而充血,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老蔫巴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胡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忧心忡忡地道。
“长安,那是九重天阙,也是龙潭虎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系网密不透风,我们这些边地厮杀的粗汉,到了那里,就像旱鸭子被扔进了大海,一步走错,别说前程,就是性命也。”
独眼老兵依旧靠在门边,阴影笼罩着他大半个身躯,只有那只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
他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
“离了边地的狼窝,不过是跳进了京城的虎穴,刀,自然要时刻握着。但更要看清,握刀的手,最终会是谁,也要想想,握刀的人,会不会在某一天,觉得这刀,太过扎手。”
李骁坐在唯一的木案旁,缓缓抽出那柄“斩机”横刀。
灰蒙蒙的刀身,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仿佛有氤氲的雾气在缓缓流动,刀柄上那枚镶嵌的绿松石黯淡无光,如同死寂的潭水。
他用一块干净的麂皮,开始细细地擦拭刀身,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器物。
“王忠嗣有他的难处,更有他的谋划。”
李骁开口,声音平静,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需要的是河西的稳定,是各方势力的平衡,是集中力量应对吐蕃的大局。我们这次杀了陈元礼,等于直接捅了凉州世家这个马蜂窝,也把他推到了必须立刻表态的风口浪尖。”
“在他眼里,我们是不识大体、破坏规则的麻烦,是随时可能引爆更大冲突的变数,将我们送走,对他而言,是最稳妥、最省事的选择。”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位心腹,那眼神深处,是冰封的火焰。
“但对我们而言,离开河西,未必就是穷途末路,在此地,我们根基太浅,终究是外来者,是客军,事事受制于节度使府和地方势力,纵然有滔天战功,也难以真正立足,长安虽险,却是帝国权柄之中枢,是风云汇聚之地,若能借此机会,在朝廷那里留下名字,甚至在圣人心中挂上号,也强似在此地仰人鼻息,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和来自上面的掣肘。”
他收起麂皮,将“斩机”缓缓归入那粗布刀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老蔫巴,你心思缜密,熟悉军镇事务,你带一半弟兄回去,暂领镇务,一切按照我们之前定下的方略行事,加固城防,清理田亩,储备物资,尤其是箭矢和滚木,小心戒备,谨防吐蕃报复,也提防来自凉州的小动作。”
“孙二狗,老兵,你们随我,从剩下的人里,再挑选五十名身手最好,嘴巴最严,最可靠的兄弟,准备随我赴京,所有人,轻装简从,不必要的辎重一律舍弃,但甲胄必须齐全,兵器必须精良,弓弩务必调试到最佳状态。”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腰间的刀柄,与我同行。
夜幕彻底笼罩了凉州城,风雪愈发急促,拍打着营房破旧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骁独自站在院落中,任凭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眉梢,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他望着东南方向,那是千里之外长安的所在。
腰间的“斩机”横刀,隔着粗布,传来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仿佛一头被禁锢的远古凶兽,在无声地低语,咆哮。
离开这片,用血与火浇灌的土地,踏入那个完全陌生,充满阴谋与陷阱的权力中心,前路是青云直上,还是万丈深渊,他无从预料。
他只能握紧手中的刀,踩着敌人的尸骨,亦或是同伴的鲜血。
一步步,走向那未知,注定充满腥风血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