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军镇,如同一头被突然惊醒的受伤野兽,在最初的混乱和恐惧之后。
在李骁冷静的注视和一道道命令下,开始本能地绷紧全身的肌肉。
龇出尚且锋利的牙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生死搏杀。
“弓弩手。”
李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身边几位军官的耳中。
“隐于垛后,无我号令,不得露头,分三队,轮流施射,节省箭矢,优先瞄准马匹,次射无甲或甲胄连接之处。”
“明白!”孙二狗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向负责弓弩的什长传达命令。
“孙二狗,带你的人守在墙后甬道,长枪在前,刀盾补漏,记住,我们的依托是这道墙,不是出去与他们野战逞强。”
“大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老蔫巴。”
李骁的目光投向正在指挥搬运石块的老卒。
“滚木、擂石、沸油、金汁,务必保证供应不断,告诉
老蔫巴抹了把顺着花白鬓角流下的汗水,嘶声道。
“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墙上的弟兄们手底下空了!”
李骁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自己身后的独眼老兵。
老兵,那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是古井无波的深邃。
“带两个手脚麻利的,去军镇东,西两侧的望楼和残破营房,多树些旗帜,弄出点动静来,越大越好。”
独眼老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头,只是那只独眼瞥了李骁一下,身形便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
融入城墙下的阴影中,很快便带着两个机灵的士兵消失了。
李骁知道,他会把事情办得妥帖。
命令,迅速扩散到军镇的每个角落。
城墙上的士兵和民夫开始按照预先的演练和方才的指令行动起来,最初的骚动和恐惧,渐渐被一种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感所取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战争”的气息。
李骁缓步走到城墙中段,手扶着冰凉的垛口,目光扫过面前,这些即将与他共同面对生死的人们。
这里有,在血战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老卒,他们眼神凶悍,脸上带着疤痕,默默检查着自己的武器,对城外的敌人投去仇恨的目光。
更多的是刚被补充进来,训练不足数月的新兵,他们脸上还残留着少年的稚嫩。
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握兵器的手微微颤抖,不时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甚至还有一些是刚刚放下锄头,被迫拿起简陋武器的民夫,他们大多面色麻木,眼神空洞。
仿佛还未从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回过神来,只是本能地听从命令,搬运着守城物资。
李骁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被粗布严密包裹的“斩机”刀柄之上。
隔着粗布,他似乎能感受到那镶嵌其上的绿松石传来仿佛活物般的温热。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没有刻意地激昂呐喊,却像冰冷的磬石敲击,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寒风。
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压下了那些细微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看看外面。”
他抬起手,指向城下那些已经开始耀武扬威,策马奔驰的吐蕃骑兵。
“他们来了,他们冒着风寒,越过戈壁,不是为了来看我们这座要什么没什么的土城,他们要的。”
“是你们身后,我们刚刚一镐一锹开垦出来,还没来得及播下种子的田地,要的是你们的妻女,拉回高原去做牛做马,世代为奴,要的是打断我们大唐在河西的这根肋骨,让更多的吐蕃铁骑可以顺着这个缺口,长驱直入,去烧杀抢掠更多的村镇!”
他的话语,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李骁。”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凉州李氏一个庶子,一个胡人所生,在许多人眼里如同草芥的孽种。”
“我能今天站在这里,让你们听我号令,靠的不是李这个姓氏带来的荣耀,不是门阀士族的荫庇,是我手里的刀,是从凉州到瓜州,从石堡城到朔方,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运气,是我不想被人像猪狗一样随意宰杀,连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都保不住的念头!”
他的声音里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沉淀下来,决绝的坚毅。
他的目光与几个老卒对视,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认同,与一些新兵对视,试图驱散他们眼中的迷茫。
“今天,我们守在这里,不是为了大明宫里那位,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们姓甚名谁的皇帝陛下,不是为了那些朱门酒肉臭的长安权贵!”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
“是为了你们自己家里,那口或许还空着一半的米缸,是为了你年迈的爹娘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不用在睡梦中被吐蕃人的马蹄声惊醒,是为了你的婆姨,不用被掳走受尽凌辱,是为了你的娃娃,不用小小年纪就脖子上套着枷锁,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高原上去,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
他猛地停顿,按着刀柄的手青筋隐现。
“畏战后退,临阵脱逃者,军法不容,我李骁,亲手斩之!”
他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刀锋,带着凛冽的寒意。
“奋勇杀敌,不畏死者,赏钱帛,记军功,我李骁在此立誓,绝不亏待,而我。”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与你们一同站在这里,城在,人在,城破。”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人亡。”
没有震天的欢呼,没有激昂的呐喊。
但城墙上的气氛,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沉默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新兵们努力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深吸着气,试图稳住颤抖的手臂。
老卒们眼神中的凶悍之色更浓,握兵器的手指更加用力。
就连那些眼神麻木的民夫,空洞的眼眸里也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名为“希望”或者说是“挣扎”的火苗。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家园、对亲人最朴素,最原始的守护之情,被这番混合着利诱,威胁与共情的话语点燃了。
城下的吐蕃百夫长扎西顿珠,显然已经失去了观察的耐心。
在他看来,这座军镇的抵抗意志似乎并未如他预期那般薄弱,拖延下去只会徒增变数。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向前一挥,用吐蕃语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凶狠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