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连连称是,心中对这位年轻将军的务实和头脑灵活更是佩服。
李骁看着那些在炉火映照下,奋力挥动铁锤的年轻面孔,其中甚至有几个面孔稚嫩,他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孙二狗低声道。
“留意军中那些手脚麻利,眼神活泛,肯动脑子学手艺的年轻人,挑一些可靠的,送到匠作营来,跟着老师傅们学艺,我们需要更多的工匠,不仅是为了应付眼前,更是为了将来。”
孙二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校场上,一百五十名被精心遴选出来的士兵和流民青壮,组成了新的“锐士营”。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打满补丁的号服或干脆是自家的粗布衣裳,手持削尖了的木棍代替长矛,正在进行着枯燥至极的队列训练。
“向左,转!”
“向右,转!”
“齐步,走!”
口令声由孙二狗麾下最严厉的一个老队正发出。
独眼老兵如同融入背景的灰影,站在场边角落,那双仅剩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场中每一个人。
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一个转身动作不够整齐,一声冷斥立刻如同鞭子般抽过去,步伐稍有凌乱,他便会鬼魅般出现在那人身边,枯瘦如铁钳的手直接纠正动作,力道大得让那些新兵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手臂摆直,脚下生根,没吃饭吗,你们是娘们逛集市吗,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
老兵的骂声毫不留情,带着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
队列中,一个原是流民的青年忍不住低声嘟囔。
“天天练这转来转去,能把吐蕃人转晕不成,有啥用。”
话音未落,孙二狗一个箭步窜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低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青年脸上。
“放你娘的屁,练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队列都站不齐,号令都听不明,真打起来就是一团乱麻,等着被吐蕃骑兵像砍瓜切菜一样剁了,老子当初在瓜州跳荡营,第一天训练就累趴下三个,不想练,现在就给老子滚出‘锐士营’,回去继续啃你的麸皮饼,等着吐蕃人打进来等死!”
那青年被骂得面红耳赤,周围原本也有些懈怠的人顿时噤若寒蝉,挺直了腰板。
李骁不知何时来到了校场边缘,默默地观看着。
他没有干涉训练,只是静静地看着。
训练间隙,他缓步走到队伍前方。
原本有些松懈的队伍瞬间绷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汗水顺着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颊滑落,喘息声粗重可闻,眼神里有疲惫,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激发出来,混杂着恐惧和希冀的复杂情绪。
李骁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在问,天天这样转来转去,站得笔直,走得整齐,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我告诉你们,练好了,能活命。”
简单的几个字,像冰水浇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吐蕃人,就在西边那些大山后面。”
他抬起手,指向天边那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显得黝黑而神秘的群山轮廓。
“他们骑着比人还高的战马,拿着雪亮的弯刀,想来抢我们刚刚修渠引来的水,想来烧我们好不容易盖起的窝棚,想来抢我们仓库里那点活命粮,想来掳掠你们的婆娘,你们的姐妹、你们的娃娃去做奴隶!”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刻意渲染,但描绘出的画面却让不少人不寒而栗。
“凉州城里。”
他话锋一转,手指方向微移,指向东南。
“也有人,看我们不顺眼,不想让我们过安生日子,不想让我们手里有粮,有刀!”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想活下去吗?”
台下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
“想不让你们刚刚分到手的田地,再被新的豪强夺走吗?”
有人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想不让你们的爹娘,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冻饿而死,尸骨无存吗?”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
“想不让你们的娃娃,将来也像你们一样,被人当成猪狗,随意打杀驱使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内心最脆弱、最不容触碰的地方。
“想!”
终于,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队列中爆发出来,带着哭腔。
“想!!”
更多的人跟着吼了起来,声音起初杂乱,随即汇聚成一股带着血性的咆哮,直冲云霄。
“光想,没用。”
李骁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咆哮,冰冷而残酷。
“要靠你们手里的刀,要靠你身边能把后背交给他的兄弟,要靠我们日复一日,练出来的这股子狠劲和默契!”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残酷的现实沉淀。
“在这里,在我李骁的‘锐士营’,我把话放在这儿!”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别跟我讲什么出身,论什么资历,在这里,只认本事,只认军功,练得好,杀敌多,就有肉吃,有赏钱拿,就能升官,练不好,贪生怕死,就一辈子当炮灰,或者现在就给我滚蛋!”
他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我带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去白白送死,是要带着你们,在这人吃人的狗娘养的世道,用我们手里的刀,杀出一条活路,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爹娘婆娘娃娃,搏一个能挺直腰杆活着的前程!”
没有华丽的许诺,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最直白,最血腥,也最现实的生存法则。
但这恰恰穿透了所有虚饰,直达这些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军民心底。
他们看着台上那个年轻,满身煞气却又与他们一同踩过泥潭的将军。
眼神中的迷茫和恐惧,逐渐被一种近乎疯狂的信任,依赖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一种无形的纽带,在这一刻,悄然紧固。
官署内,油灯如豆。
李骁看着老蔫巴送来的一份,刚刚由驿卒送达的河西节度使衙门公文。
公文是例行格式,催促各军镇详细上报春耕进度、防务状况、人员器械清单,并再次强调。
“一切当循旧例,勿要擅启边衅,滋扰地方,以靖边陲”。
文字平和,甚至有些套话连篇。
但李骁的手指在“循旧例”和“滋扰地方”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微眯。
这或许是王忠嗣基于稳定考虑,对各地军镇的一种常规告诫。
但也可能,是凉州王氏的能量开始渗透,通过节度使衙门,对他李骁在无名军镇的“不安分”举动,发出的一次含蓄的敲打和警告。
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老蔫巴口授回文要点。
“详细汇报我等近日疏通水利,垦荒屯田,整顿军备之具体成效,列举新增垦田亩数,修复器械数量,强调此举皆为‘巩固边防,安抚流民、以备不虞’,完全符合朝廷‘守土安民’之根本大策。”
“关于查抄赵家一事,笔墨简略,定性为‘惩处不法豪强,肃清地方,以正军镇法纪’,最后,附上一份正式的请款单,请求节度使衙门拨付一批急需的铁料,农具和耐旱粮种,言辞要恭谨,理由要充分。”
老蔫巴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完毕,脸上仍带着一丝忧虑。
“将军,凉州那边。”
李骁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军镇的灯火零星亮起,匠作营的方向隐约传来叮当声,校场那边似乎还有“锐士营”夜训的口号传来。远处群山如黛,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
“凉州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李骁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
“明的,他们现在抓不到我们把柄,动不了我们,暗的。”
他转过身,看着老蔫巴。
“告诉孙二狗,斥候不仅要防吐蕃游骑,更要扩大警戒范围,留意是否有不明身份的探子靠近,防止他们勾结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