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兴庆宫,御书房。
清晨的日光,在地面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沉香,烟气从紫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
沉静,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沉重。
玄宗皇帝李隆基,身着龙服,袍上以金线暗绣龙纹,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御座上,闭眼沉思。
御案上摊开着一份奏章,墨迹清晰,条陈分明,正是关于甘州军仓案的详报。
高力士垂手侍立在侧,身着紫色圆领宦官常服。
腰悬银鱼袋,面容沉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但偶尔抬起的眼帘下。
目光锐利地扫过下首站立的两位宰相。
李林甫与杨国忠几乎是同时应召而至。
李林甫身着深紫色圆领襕袍,头戴三梁进贤冠,面色沉静如水,步履沉稳。
杨国忠则是一身绯色官袍,金玉带钩闪烁,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跃跃欲试。
两人趋步上前,在御案前约五步处停下,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臣李林甫,臣杨国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李隆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拿起那份奏章,又轻轻放下,指尖划过上面“张虔陀”,“贪墨”,“军粮”等刺眼的字眼。
“甘州军仓,国之命脉,供应着数万大军,竟糜烂至此,张虔陀,该杀,其背后牵扯,更该深究,夷三族。”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的寒意,让殿角侍立的两个小宫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杨国忠立刻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慨,拱手道。
“陛下明鉴,监军副使李骁,年少有为,不负圣恩与杨某举荐,于赴任途中便洞察奸邪,雷厉风行,不畏强横,一举揪出此等蠹虫,可见其忠勇干练,实为陛下之慧眼。”
他语速略快,强调着李骁的功劳和自己的举荐之功。
随即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掠过身旁的李林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暗示。
“然,张虔陀一介仓曹参军,岂有如此胆量与手段侵吞巨万,臣猜想,其勾结脉络,恐与凉州地方豪强,乃至朝中某些势力盘根错节,若不彻查到底,恐遗祸无穷,动摇边军根本。”
“臣恳请陛下,下旨,严查此案所有牵连,以正朝纲!”
李林甫面色沉静,待杨国忠语毕,才缓缓出列。
先是向着御座深深一揖,语气沉痛,带着请罪的姿态。
“陛下,老臣惶恐,身为首相,御下不严,致有此等败类祸乱军需,侵蚀国本。”
“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他先认错,姿态放得极低,旋即直起身,语调变得凝重而充满忧患意识。
“然,陛下,监军副使虽有监察之权,其职责在于纠察不法,上达天听,使陛下明察万里。”
“李骁此行,动机或为公心,然其手段,动用私兵,强行开仓,乃至夜闯官员私宅,形同抄检,此等行径,与《大唐律疏》、《唐六典》所定之程序纲纪,可有依循?”
他微微抬头,目光扫过御案后的皇帝,语气愈发恳切。
“陛下明鉴,若天下官员,各处监军,皆可效仿此风,凭一己之判断,便可动用武力,擅查仓廪府库,拘押官员,则朝廷法度何在,纲纪岂不荡然无存。”
“此例一开,非但不能靖地方,反而会导致各级官员人人自危,或相互攻讦,或缄默避祸,行政体系必然紊乱。”
“此非国家之福啊,陛下!”
他并未直接为张虔陀或可能牵连的凉州王氏辩护。
而是将矛头直指李骁行事的手段,扣上了一顶“破坏法纪、动摇国本”的大帽子,立意高远,言辞犀利。
御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一旁侍候的一重太监都屏住了呼吸。
杨国忠张了张嘴,脸色涨红,想要反驳李林甫避重就轻,混淆视听。
却被李林甫,这顶大帽子压得一时语塞,只能怒视其背影。
高力士依旧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没什么反应。
李隆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目光在两位宰相脸上逡巡。
他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波澜,但内心却在急速权衡。
他深知军粮贪腐之害,尤其边镇之地,更是动摇国本。
李骁查出的问题,触目惊心,张虔陀确实该死。
但李林甫的话,同样戳中了他内心的隐忧,边将权重,藩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若监察之官亦如此跋扈,不守程序,边将如何安稳?
朝廷的威信如何维系?
平衡,永远是帝王心术的核心。
他既需要能臣干吏替他办事,尤其是处理边镇这些棘手的难题。
又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挑战皇权的绝对权威和朝廷的法度框架。
良久,玄宗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虔陀,罪证确凿,夷三族,即刻处斩,抄没家产,以儆效尤,其家眷六族,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定了主犯的罪,他略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
“至于李骁…………”
杨国忠的心提了起来,李林甫则依旧面色沉静。
“查案有功,揪出蠹虫,保全军资,此功不可没,然…………”
皇帝的声音加重了些。
“行事确乎操切,年轻气盛,可理解,却不可纵容,法度乃立国之基,不容轻忽。”
“传朕口谕,予以申诫,日后行事,当谨守章程,循规蹈矩,不可再越矩擅权。”
他既肯定了结果,维护了朝廷体面,表彰了功臣。
又敲打了办事之人,强调了法度的重要性,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末了,他仿佛不经意般,侧首问侍立一旁的高力士。
“河西那边,王忠嗣对此事,可有说法?”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至关重要,关乎边军主帅的态度,也影响着后续的局势。
高力士微微躬身,声音平和清晰地回禀。
“回大家,王节度使,那边已有呈文抵达,言已按律配合查办涉案人员,并借此机会,大力整饬河西全军后勤转运诸环节,言要‘涤荡积弊,以安军心’。”
李隆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王忠嗣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位名将总是能把握分寸。
既配合朝廷,又借机巩固自身对军队的掌控。一场风波,看似就此定调。
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李林甫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冷光,杨国忠则暗自松了口气,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利用李骁这把刀。
而远在河西的李骁并不知道,他在这长安宫阙中的一番较量,才刚刚开始。
皇帝与宰相议事后,两名在殿外廊下伺候的年轻宫女端着空的茶具盘,悄步退往偏殿茶房。
“方才里面气氛真吓人。”
一个鹅蛋脸的宫女拍着胸口,低声道。
“李相爷和杨相爷说话,我都觉得喘不过气。”
另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宫女左右看看,更小声说。
“可不是吗,听说是因为河西一个叫李骁的将军查了贪官,立了功,却惹了麻烦。”
“李骁,名字倒挺悍勇的,不过这些军国大事,哪是我们能议论的,快走吧,尚仪局的人看到我们嚼舌头,又要罚跪了。”
鹅蛋脸宫女催促道,两人加快脚步,裙裾窸窣,消失在朱红廊柱的拐角。
…………………………
…………………………
…………
凉州,河西节度使府节堂。
这里的氛围比长安的兴庆宫御书房更为冷硬、肃杀。
节堂空间开阔,梁柱皆用粗大的原木,漆成暗红色。
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河西陇右舆图,上面标注着城池、烽燧、关隘,以及敌我势力的标记。
地上铺着青石板,被往来步履磨得锃亮。
王忠嗣端坐主位,并未着甲,只是一身寻常的绯色常服,但久居上位,执掌千军万马所积累的杀伐威严之气,比任何明亮的铠甲都更具压迫感。
他面容刚毅,目光沉静如古井,此刻正看着案头一份朝廷关于处决张虔陀的邸报。
下方,几位心腹将领按品阶肃立两旁,这些人都是一身戎装。
甲胄在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泽,目光沉凝,如同即将扑食的豹狼。
“都议议吧。”
王忠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在空旷的节堂内回荡,撞在墙壁上,激起隐隐的回音。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脸颊,带有一道刀疤的将领率先开口。
声音洪亮,带着不满。
“大帅,李骁此举,分明是没把我河西军放在眼里,一个监军副使,上任伊始,就敢动用私兵,强闯官仓,锁拿军官,这哪里是监察,简直是跋扈,若此风一长,日后我等边将如何自处,动不动就被监军摘了帽子去?”
他是河西宿将,性格耿直,对李骁这种“越界”行为极为反感。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身形精干的将领却微微摇头,接口道。
“此言,未免意气用事,张虔陀贪墨军粮,证据确凿,本就是军中败类,迟早要清除的脓疮,李骁这把刀,来得是快了些,狠了些,但终究是替我们剔除了毒瘤,依我看,未必是坏事。”
他更看重结果,对李骁的狠辣手段甚至有些暗自称快。
“话不能这么说!”
又一位年纪稍长的将领忧心忡忡地道。
“清除毒瘤固然好,但方式方法更重要,李骁是杨国忠举荐的人,谁不知道杨国忠与李相,与朝中某些势力不对付?”
“他这般酷烈行事,会不会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搅乱我河西,借此案攀扯,打击异己,若朝廷借此机会,进一步钳制我河西节度府,岂不是因小失大,给大帅带来无穷麻烦?”
他的担忧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将领的想法,边镇与中枢的关系向来微妙敏感。
节堂内顿时议论声起,将领们各抒己见,有的支持严惩李骁以正军纪,有的认为功过相抵即可,更多人则是对后续影响充满忧虑。
王忠嗣静听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所有的声音立刻平息下去,众将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张虔陀,该死。”
王忠嗣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贪墨军粮,动摇军心,触犯国法军规,这是铁律,李骁查出了他,是功。”
他首先定下基调,承认了李骁的功劳,这让之前那位主张惩罚李骁的刘将军脸色有些难看,但也不敢反驳。
“但是。”
王忠嗣话锋一转,目光缓缓扫过众将,语气依旧平稳,却重若千钧。
“河西,是御敌之前线,是大唐的西陲门户,这里的稳定,军心的凝聚,重于一切,监军副使新官上任,便以如此酷烈手段行事,确易引人非议,引起不必要的猜测,甚至动摇军心。”
他的核心考量,远不止一个贪官张虔陀。
李骁是杨国忠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皇帝安插的眼睛。
其凌厉作风,打破了河西军政生态那脆弱的平衡。
他欣赏这把刀的锋利,能用它来割除自己不便亲自下手的腐肉。
但他更要警惕持刀者的意图,以及这把过于锋利的刀,是否会伤及自身,甚至被他人利用,来斩断他王忠嗣对河西军的掌控。
李骁在甘州的行动,虽然结果符合他的利益,但过程却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
“传令。”
王忠嗣不再讨论,直接下令,条理清晰,展现出名将的决断力。
“第一,即刻将张虔陀罪状明示全军,公开处决,以此为鉴,整肃所有仓廪、转运、军械相关环节,所涉人员,该撤换的撤换,该查办的查办,绝不姑息!”
这是借力打力,利用李骁造成的震动,将后勤体系来一次彻底的清洗,牢牢握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里,化被动为主动。
他目光再次扫过众将,最终落在案头的公文上。
“第二,以节度使府名义,行文嘉奖监军副使李骁忠于王事,查明积弊。”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
“召他即刻返回凉州述职。”
他要亲自见见这把骤然插入河西的“刀”,近距离丈量其锋芒几何,品性如何,也要明确地划下其活动的边界。
也让他明白,在河西,谁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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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监军副使官邸。
暮色渐合,将远处群山轮廓染成黛紫色。
官邸内灯火初上,与张虔陀那座曾经奢华无比的宅院相比,这里显得狭小而陈旧,院墙斑驳。
屋舍内的家具也多是半旧之物,透着一种与边塞相匹配的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清冷。
李骁坐在书案前,就着一盏油灯的光芒,细细擦拭着横放在膝上的“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