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轮廓,如同一位迟暮巨人僵硬的脊梁,终于彻底沉入身后那片被尘土与薄暮笼罩的地平线。
最后一缕映照在朱雀门阙楼金顶上的夕阳余晖。
也仿佛被关中的风吹熄,连同那座巨城里的笙歌曼舞,阴谋算计一起,被远远抛离。
李骁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骏马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他身披一袭青色劲装,风尘仆仆之下。
这颜色在暮色中并不醒目,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与身后的长安。
与那段充斥短暂浮华的过往,清晰地分割开来。
他缓缓抬手,轻轻拂去落在肩上的尘土,动作沉稳,不见丝毫离愁别绪。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过西方苍茫天际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寒锐光,如同冬夜映雪的刀锋。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腰间。
除了制式横刀冰冷的刀鞘,更紧贴着,是那柄以粗砺麻布严密包裹的“斩机”。
即使隔着层层布料,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沉睡活物般,微弱而持续的悸动,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
正被西北方向传来,带着血气息的风所唤醒。
“大哥。”
孙二狗驱马靠近,他脸上的伤疤在愈发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那是戈壁风沙和刀剑共同留下的印记。
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
“前面就是陇山道了,按杨国忠那位给的驿道图标记,鹰嘴崖一带,近年不太平,时有悍匪出没。”
李骁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身后这支沉默的队伍。
老蔫巴正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再次检查辎重车辆的每一个绳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定而有力,透露出老行伍特有的谨慎。
几名仅存的翼青牙兵,面容被塞外的日头晒得黧黑,眼神如同习惯了在绝境中觅食的胡狼。
机警地巡视着四周任何可疑的动静。
队伍最末尾,独眼老兵骑在一匹与其同样干瘦的杂色马上,整个人几乎蜷缩在破旧的斗篷里,与周遭逐渐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若不特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这些都是他从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种子,是忠诚与勇悍的证明,也是他即将踏入河西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时,所能依仗的全部力量。
“传令。”
李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声的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斥候前出五里,两骑一组,交替回报路况,其余人等,收紧队形,弓弩上弦,刀不离手。”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自踏出长安城门那一刻起,你我便是某些人寝食难安的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河西地界,盼着我们横死荒野的人,只怕比盼着我们安然抵达的人,要多得多。”
命令被迅速而沉默地执行。
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声音都似乎轻了许多。
沿途经过几处驿站,李骁并未完全依赖杨国忠提供的所谓“安全”线路,而是通过,派遣斥候,零碎地获取着信息。
不断走着,想着前世那些记忆,那些历史中发生的事情。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逐渐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河西的现状图景。
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正大刀阔斧地整训军马,囤积粮草,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针对吐蕃的秋季攻势或许正在酝酿。
而凉州官场对于他这位手持直奏令牌,背靠杨国忠这棵“奸相”大树空降而来的监军副使。
普遍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轻视,戒备,乃至赤裸裸敌意的情绪。
尤其是一些与凉州李氏有旧,或本就是王氏门生故吏的官员,他们的态度更是微妙难言。
数日后,队伍蜿蜒进入陇山腹地。
地势陡然险峻,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怪石嶙峋,仿佛巨兽参差的獠牙。
唯一的通道在峡谷底部曲折延伸,头顶的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狭窄的蔚蓝色缝隙,这里便是地图上以险要著称的鹰嘴崖。
时值午后,阳光却难以完全照入谷底,光线晦暗不明,空气中弥漫着阴湿气味,寒意沁人肌骨。
李骁突然抬起右臂,握拳。
整个队伍如同一个人般骤然停驻,只剩下马匹不安的响鼻,和士卒因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
他微微侧首,凝神倾听。
风中,除了这些声响,还有一种像是小石子从高处滚落的簌簌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几乎同时,腰间那柄“斩机”传来的悸动变得清晰而急促起来,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持续刺探着他的神经。
“有埋伏。”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断定,瞬间驱散了所有侥幸。
“二狗,带你的人,抢占左翼那道缓坡高地,老蔫巴,所有车辆迅速向中心靠拢,结圆阵,弓手依托车辆,听我号令方可放箭!”
多年的征战生涯,已将反应刻进了这些老兵的骨髓里。
命令下达的瞬间,队伍便如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
孙二狗低吼一声,带着七八名身手矫健的牙兵,如同灵猿般扑向左翼的陡坡。
老蔫巴则奋力将装载物资的马车,驼队向中心驱赶,车辆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迅速组成一个简陋却坚实的环形防御工事。
手持步弓的士卒则半跪在车辆间隙或盾牌之后,箭簇斜指上方,呼吸压抑。
几乎就在阵型将成未成的刹那,峡谷上方传来一声尖锐得刺耳的唿哨。
轰隆隆!
巨大的声响如同山崩地裂,滚木和礌石挟带着毁灭性的气势,从两侧崖壁轰然砸落,激起漫天烟尘。
紧接着,密集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从崖壁茂密的灌木丛和岩石缝隙中激射而出,破空之声凄厉,瞬间覆盖了队伍的前半段!
“举盾!”
李骁厉声大喝,声震峡谷。
他本人却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向前窜出。
他身体低伏,左手一带缰绳,右手制式横刀已然出鞘,在身前舞动出一片森寒的光幕。
“叮叮当当。”
一阵脆响,数支瞄准他面门和胸口的弩箭被精准地格挡开,箭簇撞击刀锋,迸溅出点点火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烟尘和箭雨,瞬间锁定了左前方崖壁上一处岩石后,那里有人影闪动,正不断打出手势。
袭击者约百人,大多穿着杂色的皮袄,头缠布巾,作马匪打扮。
但他们进退之间颇有章法,相互掩护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他们使用的弩箭,竟是军中标配的三棱破甲弩箭。
这绝非寻常乌合之众的土匪。
“是冲着我们来的,准备得倒是周全。”
李骁心念电转,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
他瞥见孙二狗已经带人冒着箭雨冲上了左侧缓坡,与试图从高处俯冲下来的匪徒短兵相接,刀剑碰撞声和怒吼声顿时响成一片。
老蔫巴则在圆阵中心声嘶力竭地指挥着,盾牌手死死顶住,长矛兵从盾牌缝隙中奋力向外刺击,抵挡着那些试图靠近车辆、破坏阵型的亡命之徒。
老兵。”
李骁不再犹豫,低喝一声。
一直如同影子般,待在阵中的独眼老兵,闻声而动。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从一辆马车后掠出。
几个起落间,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右侧崖壁下几名,正在紧张装填弩箭的匪徒。
只见他枯瘦如鹰爪的双手闪电般探出,或精准捏碎喉骨,或狠辣点向致命穴位,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
那几名匪徒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生机。
李骁见侧翼威胁稍减,眼中寒光一闪。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直扑那名躲在岩后指挥的匪首!
两名身材魁梧、面目凶悍的匪徒见状,嚎叫着挥舞弯刀扑上来拦截。
李骁手腕一抖,刀光如匹练般掠过,一人咽喉处顿时血如泉涌,另一人则感到手腕一凉,握刀的右手竟被齐根斩断,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滚倒在地。
李骁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哨虚招,完全是战场上用无数鲜血,性命磨砺出的杀人技,追求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效率。
那匪首见李骁如此悍勇,转瞬间连杀两人直冲自己而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惧,慌忙拨转马头,想要向后逃窜。
李骁冷哼一声,左手猛地一甩,手中横刀的刀鞘如同投枪般激射而出,“噗”地一声闷响,正中匪首后心。
匪首一声闷哼,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几名紧随李骁的翼青牙兵立刻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捆绑起来。
首领被擒,匪众顿时阵脚大乱,再加之孙二狗在左翼高地,不断压迫和独眼老兵神出鬼没的袭杀。
剩下的匪徒发一声喊,丢下二十多具尸体和一些受伤的同伴,狼狈不堪地遁入山林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但其中的凶险,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峡谷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石味。
清点战场,己方有三人阵亡,数人负伤,损失不小。
李骁面色阴沉如水,走到被捆成粽子、兀自挣扎咒骂的匪首面前。
那匪首一脸横肉,虬髯戟张,眼神凶悍,即使被俘,嘴上仍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狗官,识相的就放了爷爷,不然……”
李骁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只是对孙二狗使了个眼色。
孙二狗会意,上前毫不客气地撕开匪首的衣襟,仔细搜查。
很快,他从匪首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锭小巧玲珑,却成色十足,打着官印的黄金。
“凉州来的哪位大人,出手如此阔绰,买我李骁的性命?”
李骁俯下身,声音不高,却冰冷得像陇山深处冻结的石头,带着刺骨的寒意。
匪首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仍强自镇定道。
“呸,爷爷们劫道发财,天经地义,谁认识什么凉州大人!”
李骁不再多言,只是对站在一旁的老兵微微点了点头。
老兵默不作声地上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匪首脖颈,肩胛,肋下的几处关节穴位,看似随意地按捏了几下。
那匪首起初还想硬撑,但随着老兵手指力道渐重,他猛地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浑身剧烈抽搐。
黄豆大的汗珠瞬间浸湿了头发,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不过片刻功夫,便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裤裆处一片腥臊,涕泪横流地嘶喊道。
“我说,我说,是一个凉州来的大人,通过中间人找到我们,许了重金,要把你们这支打着监军旗号的队伍,截杀在进入河西之前,至于具体是谁,小的真的不知道啊,大人饶命,饶命啊!”
李骁令人将其带下去,严加看管。
这个活口,是日后追查幕后黑手的重要证据。
他站起身,望向西方凉州的方向,目光幽深如古井。
这精心布置的杀局,究竟来自长安李林甫的斩草除根?
还是凉州王氏不死心的报复?
或是河西军中某些不愿见他这个“监军”立足、分走权柄的将领所为?
或许,这几股势力早已交织在一起。
草草包扎伤员,就地掩埋了阵亡的弟兄,队伍带着缴获的些许马匹和武器,再次沉默地启程西行。
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每个人都真切地感受到,脚下这条通往河西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踏中致命的陷阱。
数日后,当凉州姑臧城那熟悉,由黄土夯筑而成的巍峨城墙,终于如同沉睡的巨兽般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
李骁并没有立即下令进城。
他选择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官方驿站驻扎下来。
“老蔫巴,你持我公文,先行入城,向节度使府通报我等抵达。”
李骁吩咐道,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座熟悉的城池轮廓上。
“告诉他們,我等车马劳顿,需在驿站稍作休整,明日再入城拜会王帅。”
他需要这点时间,不仅是为了让疲惫的队伍恢复体力,更是要让这座城,以及城里那些心思各异的眼睛,稍稍适应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