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晨光。
落在杨国忠府邸,书房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图案。
沉香从瑞兽炉中缓缓吐出,氤氲着昂贵而沉闷的气息。
杨国忠身着紫色常服,手指敲击着紫檀木书案。
目光落在虚空处,算计的光芒在眼底流转。
他等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妹妹,虢国夫人杨玉瑶。
即便他如今位极人臣,在这个妹妹面前,依旧存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谨。
不仅仅因为她是贵妃的姐姐,更因为她那份洞悉人心,善于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的锐利,常常能为他指出更刁钻的捷径。
脚步声由远及近,环佩轻响,带着一丝慵懒的香风。
杨玉瑶来了,一身绯色宫装,云鬓微松,却丝毫不减其艳光与气势。
她径直坐下,纤指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并不急于饮用。
“事情定了?”
她开口,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慵懒,却直指核心。
杨国忠身体前倾,压低声音。
“定了,李骁此人,是一把未见血就已知锋利的刀,朔方的事,他办得干净利落,虽然后患不少,但也正说明他够狠,且没什么牵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王忠嗣那边,声势日隆,与东宫旧谊匪浅,陛下虽仍倚重,但心中岂能毫无波澜,我们需要一双眼睛,一把随时能递出去的刀子,钉在河西。”
杨玉瑶吹了吹茶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李骁,倒是块硬骨头,我看中的就是他这份冷硬,放在长安,迟早被李林甫那老狐狸啃得渣都不剩,扔到河西去,正好。”
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
“监军使院副使,这个位置,够用了,也能办事。”
“正是此理。”
杨国忠点头。
“位卑而权重,巡查检校,风闻奏事,直奏之权,这些足够让王忠嗣如芒在背,我们要的不是立刻扳倒王忠嗣,那是痴人说梦,是要让陛下知道,河西不止有王忠嗣的声音,还有我们,还有陛下的耳朵,更要让王忠嗣知道,长安盯着他呢。”
“宫里那边…………”
杨玉瑶轻轻颔首,指尖划过桌面。
“我会让贵妃姐姐寻个机会,不经意地提一句‘边将勋重,还需内朝节制方能长久’之类的话,剩下的,就看你如何说动高力士了,那老宦官,精得很。”
杨国忠深吸一口气。
“我这就进宫。”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石板路,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
戍卫的千牛卫甲胄鲜明,目光如鹰。
杨国忠享受着沿途官员敬畏的注目礼,心中那份对权力的炙热。
他并未直趋玄宗所在,而是转往内侍监高力士常处理事务的一处偏殿。
殿内陈设看似古朴,细节处却极尽奢华。
紫檀木的案几,温润的玉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外朝,内敛而压迫的气息。
杨国忠静候片刻,方才被引入。
高力士坐在案后,面容红润,眼神平静深处藏着历经风云的洞察。
他并未起身,只微微抬手示意杨国忠坐下,声音平和无波。
“杨相公务繁忙,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杨国忠屏退左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敬重笑容,先是呈上一份礼单。
说是偶得的一些海外小玩意,请高将军赏玩。
寒暄片刻,他才逐渐切入正题。
“将军侍奉大家,劳苦功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官近日偶有所思,关乎边疆安稳,不敢专断,特来向将军请教。”
他措辞谦卑。
“河西王帅,忠勇无双,战功彪炳,实乃国家柱石,陛下肱骨。”
高力士眼皮微抬,不动声色。
“王帅确是国之干城。”
“正是,正是。”
杨国忠话锋微妙一转。
“然,干城愈重,愈需时常拂拭检视,去芜存菁,方能永固,陛下天威笼罩四野,然河西距长安千里之遥,军中细务,民间舆情,纵是王帅亦难免有疏漏之处。”
“若有些许宵小之辈,借王帅威名暗中滋事,或有些许不当之情未能上达天听,日久天长,恐损王帅清誉,亦非朝廷之福。”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高力士的神色,见对方依旧平静,才继续道。
“监察之制,乃祖宗之法度,非为疑人,实为护人,更为陛下明晰万里之外,今监军使院副使一职出缺,下官思虑良久,有一人选,或可当此任。”
“哦,何人?”
高力士淡淡问道。
“前仁勇校尉,李骁。”
杨国忠吐出这个名字,注意着高力士的反应。
“此人起于卒伍,血战石堡城,勇悍异常,朔方勘案,虽手段激烈,却足见其耿直不同,且因此开罪李相,在朝中并无盘根错节之关系,如同一把快刀,尚未沾染太多派系污浊。”
“若以其为陛下耳目,派驻河西,协理军备监察,风闻奏事,或能让陛下听到更真切的河西之音,下官此议,虢国夫人亦觉妥当,贵妃娘娘,似也略知一二。”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香炉烟雾袅袅。
高力士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他太清楚杨国忠的算计了,打压王忠嗣,安插钉子。
但他更清楚龙椅上那位皇帝的心思。
对王忠嗣,陛下既有抚育之情,更有倚重之实,但帝王心术,从来离不开“制衡”二字。
一个孤直悍勇,与朝中各方牵扯不深的边将出身之人,去担任这个角色,确实像一步巧棋。
既能示恩于杨氏,又能加强陛下对边疆的控制,还能敲打一下日渐沉稳的王忠嗣。
良久,高力士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杨相所虑,不无道理,边陲重镇,陛下多一份耳聪目明,总是好的,李骁此人,咱家亦有耳闻,此事,咱家会酌情向大家禀报。”
杨国忠心中一定,知道事情已成大半,立刻躬身。
“全凭将军斡旋。”
午后,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玄宗李隆基刚小憩醒来,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殿内金碧辉煌,檀香的气息尊贵而沉闷。
高力士悄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件日常政务后,话锋自然地引到了河西。
“大家,老奴方才想起一事,杨相今日提及,河西监军使院副使出缺,需得一位干练忠诚之人补上,方能不负陛下重托,更好地辅佐王帅镇守边关。”
玄宗睁开眼,目光清明中带着一丝倦怠。
“他又看中了谁?”
“他举荐了,前番朔方勘案有功的李骁。”
高力士措辞谨慎。
“言其出身边军,熟知军旅,性情刚直,且因朔方事,与朝中诸公无甚往来,正合为陛下耳目,察验军实,畅通言路。老奴思忖,王帅功高,威震河西,然陛下之明镜高悬,方能照见细微,使忠者愈显其忠,亦绝小人谗谤之隙,李骁这般孤直之人,或正合用。”
玄宗沉默了片刻,心中开始权衡一二。
王忠嗣。
他的假子,他的大将,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帝国屏障。
但功高震主,有时也会挡住皇帝的光辉。
高力士的话,精准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那根,关于猜忌与平衡的弦。
李骁,那个在石堡城浑身是血被抬下来的莽撞小子,后来在朔方又闹出那么大动静,确实像一把不管不顾的刀。
“准了。”
玄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后的松快。
“着吏部兵部办理吧,告诉李骁,朕予他直奏之权,望他恪尽职守,如实奏报,勿负朕望。”
“大家圣明。”
高力士深深躬身。
消息传到李骁那座被变相软禁的赐邸时,已是傍晚。
没有喧哗,没有仪式,只有杨国忠心腹送来的一张短笺,上面只有四个字。
“事谐,备行。”
李骁站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接过字条,指尖微凉。
长安的暖风似乎吹不散他周身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腰间那被粗布严密包裹的“斩机”刀柄之上。
入手处一片冰凉,然而在那冰凉的极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微弱的悸动传来。
如同沉睡的凶兽,被远方的血腥气惊醒,发出无人察觉的呓语。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西方那片被落日染成猩红的天空。
结束了,长安这华丽的牢笼。
开始了,另一片更加凶险未知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