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内,紫宸殿中,晨光透过窗棂,将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投在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檀香,楠木殿柱上缠绕的金龙沉默地俯视着下方。
龙睛镶嵌的宝石,在光线折射下,闪烁着审视的光芒。
御座之上,皇帝李隆基身着明黄色常服,云龙暗纹随着他的细微动作若隐若现。
他指尖轻轻点着御案上一份关于朔方军械案的奏疏,面色平静,眼底深处却是一片难以窥测的深邃。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紫色宦官服一丝不苟,银鱼袋低垂,仿佛只是殿内一件精致的摆设。
“陛下。”
李林甫,声音平稳舒缓,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朔方军司马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宜速决断,以安边军将士之心,震慑不法,至于节度使阿史那承庆,驭下不严,确有失察之过,然其多年镇守边陲,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臣以为,当以申饬罚俸为主,使其戴罪立功,方显朝廷宽仁,亦免边镇帅臣人人自危。”
他的话听起来公允持重,处处为朝廷体面与边镇稳定着想。
话音未落,杨国忠已迈步出班,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激愤。
“陛下,李相此言,臣实难苟同,阿史那承庆身为一镇节帅,麾下出此通敌资寇之滔天巨案,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失察’便能搪塞过去,若不对其施以严惩,臣恐不仅边军将士心寒,天下那些如李骁般拼死为国查奸,险些埋骨漠北的忠勇之士,更将齿冷,李相一味为其开脱,不知是何用意?”
朝堂之上顿时泛起细微的骚动,众人的目光在李林甫与杨国忠之间来回移动,屏息凝神。
李隆基抬起眼,目光扫过二人,并未立刻表态,反而转向几位垂首而立的中立老臣。
“诸卿以为如何?”
被点到的臣子们躬身应对,言辞圆滑,既不说李林甫全然不对,也不说杨国忠毫无道理。
最终无非是“陛下圣心独断,臣等并无异议”之类。
李隆基沉默片刻,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阿史那承庆,贬为灵州都督府别驾,朔方军司马,即刻押赴西市明正典刑,夷三族,家产抄没充公,退朝。”
旨意一下,李林甫面色如常,躬身领旨,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冷光。
杨国忠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争辩阿史那承庆的处罚过轻,但见皇帝已面露倦色。
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起身,只得将话咽了回去,与其他臣工一同行礼。
退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出。
李林甫与杨国忠在殿门外目光短暂相接,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相府书房内,熏香的味道远比紫宸殿浓郁。
李林甫摒退左右,只留心腹吉温一人。
“李骁,已成杨国忠之爪牙。”
李林甫的声音低沉而冷。
“东宫那边,怕是也乐见其成,此人勇悍难制,如今又傍上杨家,是个祸患。”
吉温垂手躬身。
“相爷的意思是。”
“他如今在陛下那里挂了号,又有杨族背景,硬碰不得。”
李林甫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
“看紧他,他宅子外的人,再加一倍,进出之人,一言一行,都给本相记清楚了,还有,王忠嗣近年屡屡与吐蕃摩擦,耗费颇巨,陛下虽未言语,心中未必没有想法,他与东宫,过往甚密,你知道该怎么做。”
吉温立刻领会。
“下官明白。必不会让相爷失望。”
“要快,要稳。”
李林甫闭上眼。
“等别人把路铺好,就只能吃灰了。”
与此同时,杨国忠府邸亦是灯火通明。
他对着一名心腹管家吩咐。
“去,挑些上好的辽东老参、蜀锦,再备五百贯钱,以我的名义给李校尉送去,就说让他好生将养,陛下圣明,终有云开雾散之日。”
管家应声欲走,杨国忠又叫住他,补充道。
“告诉他,长安居,大不易,身边需有几个得力人使唤,若有所需,我这边的的人,他尽可调用。”
此刻,李骁所在的软禁宅邸却是一片冷清。
庭院萧瑟,秋叶零星散落在石阶上。
门外把守的金吾卫甲胄鲜明,隔绝了内外。
杨国忠的厚礼就在这般气氛下送达。
精致的礼盒打开,药材的苦香与绸缎的光泽混杂在一起,那盒沉重的铜钱更是无声地彰显着分量。
李骁静立庭中,目光扫过那些财物,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让身边的老仆清点记录,然后开口道。
“药材留下,给弟兄们分一分,布匹留两匹,其余的原样封好,钱,带走。”
老仆迟疑了一下。
李骁声音平稳。
“告诉来的人,国忠相公的美意,李骁心领,然骁戴罪之身,不敢受此厚赐,更不敢靡费相公钱帛,但有所命,若于国事有益,李骁定义不容辞。”
话被原封不动地带回杨府。
杨国忠听完管家的回禀,捻着胡须,非但不怒,反而笑了笑。
“倒是个有脾气的,也好,越是如此,用起来才越顺手,不怕他要,就怕他什么都不要。”
夜深人静,李骁独自在房中。
粗布包裹的“斩机”横刀置于案上,刀柄处的绿松石,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他没有解开封布,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刀柄上,一股熟悉的冰冷顺着手臂蔓延。
隐隐牵动着血脉深处,那股压抑的暴戾与战场上积累的杀意。
他想起那独眼老兵的话,想起凉州李氏的倾轧,想起石堡城的血色,想起朔方的沙场。
长安,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战场,这里的刀光剑影无形,却更能杀人于无形。
皇帝的态度暧昧难明,李林甫杀机暗藏,杨国忠意图利用,太子东宫沉默旁观。
他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棋子,身不由己,却又必须竭力掌控自己的方向。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灌入。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沉默。
困兽虽困,獠牙犹在。
数日后,一场皇家盛宴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举行。
缘由是剑南道,进献了几只通体雪白的异兽。
被视为祥瑞,玄宗龙心大悦,遂设宴与臣子同乐。
受邀名单上,悄然加上了“李骁”的名字。
这道旨意出乎许多人意料,却又在某种情理之中。
是帝王心术的平衡,是某种无声的试探,亦或是对边功的些许抚慰,无人能说得清。
消息传到李骁宅邸,他沉默片刻,吩咐老仆准备热水沐浴。
他从杨国忠所赠的锦缎中挑出一件颜色最暗,纹样最简的,仔细修去过于华丽的边饰,使其看起来仅比普通军将常服稍显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