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东宫连绵的殿宇楼阁浸染得一片金红,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檐角的神兽轮廓在夕照中显得格外狰狞。
李骁刚结束了一日枯燥而紧张的执勤,拖着被明光铠束缚得有些僵硬的身体,回到往所。
院墙低矮,墙头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他正欲推门,一个身着靛青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院墙的阴影中步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小太监年纪极轻,约莫十五六岁,面容尚存一丝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
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漠,仿佛古井无波。
他对着李骁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却透着一股程式化,声音尖细平稳,没有一丝起伏。
“李校尉,辅公有请。”
李骁的脚步骤然顿住。
李辅国此时相召,绝非寻常。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仿佛只是听到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通传,沉稳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有劳带路。”
依旧是那条熟悉的宫道,青石板路面被夕阳余晖涂抹得光滑如镜,映出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身影。
高大的朱红宫墙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将道路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条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宫廷中,混合了焚香味道。
再次踏入承恩殿那间熟悉的偏殿,李骁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比往日多燃了两盏高大的青铜鹤形连枝灯。
精铜打造的仙鹤引颈向天,口中衔着的灯盘内,儿臂粗的牛油烛燃烧正旺。
跳动的烛光奋力驱散着暮色带来的昏暗,将殿内紫檀木家具深沉的光泽,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玉器珍玩以及墙上一幅笔力遒劲的山水画照得清晰可见。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往常的清冷檀香,而是一种更为馥郁名贵的瑞龙脑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紫檀木书案后,李辅国并未像往常那般伏案疾书,而是罕见地悠闲靠在那张铺着厚实锦垫的宽大圈椅中。
他苍白纤细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质地极为莹润,雕刻着祥云纹饰的羊脂白玉如意挂件。
那玉如意在他指间缓缓转动,温润的光泽流动不定,仿佛有生命一般。
听到沉稳的脚步声,李辅国眼皮微抬,目光如同两盏幽冷的小灯。
落在李骁身上,细细扫过他冷峻的面容、以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随手将那枚价值不菲的玉如意“嗒”一声轻响搁在光滑的案面上,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校尉来了。”
李辅国的语气听起来比上一次召见时似乎缓和了些许,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冰冷威压,但那种源自权力巅峰的居高临下与审视感。
却如同殿内浓郁的熏香,无处不在地压在人心头。
“末将参见辅公。”
李骁依足礼数,抱拳行礼。
李辅国仿佛完全忘记了之前那桩关于宫内眼线的机密汇报,一句也未提及,只是用带着一丝阴柔腔调的嗓音吩咐道。
“三日后,殿下欲往禁苑,视察新近组建的‘羽林稚骑’演武,你,随行扈从。”
他略作停顿,指尖在书案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继续道。
“你的职分,是负责确保永嘉坊至禁苑东门这一段路线的安稳。”
他抬起眼皮,目光再次聚焦于李骁。
“此乃寻常护卫差事,不必过度紧张,徒增负担,然则。”
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
“殿下万金之躯,安危关乎国本,亦需你尽心竭力,时刻警醒,不得出任何纮漏,但凡有失,干系重大。”
他的目光始终如同黏在李骁脸上,似乎在细致地捕捉他每一丝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每一瞬的眼神变化。
李骁心念电转,瞬间便已明了。
寻常护卫?
自欺欺人罢了。
永嘉坊至禁苑东门,这条路线他早已利用闲暇时间,借口熟悉宫防布局,反复揣摩勘察过数次。
这条路线穿行于坊市与皇家林苑交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玄机。
有一段道路两侧乔木参天,便于隐匿,还有几处经冬不凋的灌木丛,异常浓密,堪称潜伏的绝佳地点。
加之临近禁苑,金吾卫和禁苑巡哨的布防存在交接间隙,最容易出事。
这分明是李辅国,或者说其背后那位深居东宫的太子殿下和那位神机妙算的李泌先生,对他这把新入麾下,来自边陲的“妖刀”的第一次实质性的试探与考验。
东宫之外的各方势力,那些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者,那些不愿见东宫安稳培养势力者。
乃至那些因他李骁自身而结下的梁子,如凉州王氏,甚至李林甫的探子,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心中瞬息万变,惊涛骇浪,面上却沉静如古井无波。
李骁再次抱拳,声音平稳有力,不带丝毫犹豫,惶恐或波澜,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末将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护卫殿下周全,必不使殿下受丝毫惊扰,万死不辞!”
“嗯。”
李辅国从鼻子里淡淡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那姿态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仿佛方才交代的,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李骁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偏殿。
当他重新站在殿外冰冷的廊下时,天际最后一丝余晖正被沉重如铅的暮云彻底吞噬。
凛冽的寒风掠过宫墙高大的檐角,卷起几片枯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肃杀的空气,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网线由权力、阴谋、杀机编织而成,而自己,已然立于网中央,无处可退。
接到命令后的两日,李骁的生活节奏看似如常,巡守、点卯、操练,但内心的那根弦却绷紧到了极致。
他并未因李辅国那句“寻常护卫”而有半分松懈,反而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更加细致入微地推敲永嘉坊至禁苑东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种可能。
他曾特意寻了个午后休憩的间隙,绕到东宫后苑一处僻静的回廊下,那里常有一位姓钱的老宦官晒太阳。
钱老宦官在东宫已超过三十个寒暑,头发早已全白,牙齿也脱落了几颗,说话有些漏风,但面相看起来极为慈和。
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尚舆局当过差,对宫廷车驾仪仗,出行路线,各种规矩忌讳极为熟稔。
李骁态度恭谨,递上一小包从宫外带来,软和适口的桂花糖糕,以新来乍到,恐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为由,向钱老宦官请教太子往日若是轻车简从出行,通常是何种规格。
钱老宦官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眼前这位英气勃勃却又不失礼数的年轻校尉,又看了看那包散发着甜香的糕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便也多了几分谈兴。
他捻着稀疏的几根胡须,慢悠悠地道。
“李校尉有心了,若是殿下不欲声张,不摆全副銮驾,多是乘坐一辆乌檀木的马车,看着不打眼,可那木料、做工,都是顶顶好的。”
“驾四马,以青骢为佳,毛色要纯,脚力要稳,扈从嘛,通常不过二十之数,但都是从千牛备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个个能以一当十。”
“途经各坊市路口,自有金吾卫的暗桩提前清道警戒,但明面上不会过于张扬,以免扰民。”
他咳了两声,继续道。
“尤其是从永嘉坊出去,通往禁苑那一段,路是挺宽,但行人车马就渐渐稀少了,两边都是皇家的林苑,树木多,地方僻静。”
“唉,往年啊,也不是没出过毛贼惊驾的事儿,虽说都是些不成气候,想捞点油水的蠢贼,没等靠近就被侍卫拿下了,但也够吓人一跳的,所以说,到了那段路,格外要留神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是没错的。”
李骁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将这些看似絮叨的信息与自己此前多次暗中勘察所得一一印证。
心中那幅无形的地图愈发清晰立体。
出发前一日,他特地告假半日,亲自去了一趟那条路。
时值冬季,树木凋零,但皇家林苑地段,依旧松柏常青,灌木丛虽不如春夏茂密,却因枝干虬结,反而更显幽深。
他牵着马,如同一个普通的、对皇家禁地好奇的年轻军官,缓辔而行。
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地方。
那段两侧乔木高大的道路,那处地势略有起伏,可供弩箭抛射的土坡,还有几处灌木异常浓密,足以容纳数人潜伏的角落。
归来后,他在自己狭小的厢房内,仔细检查了明日将要穿戴的明光铠。
他将每一片甲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检查所有皮革系带是否牢固,特别是肩甲和护心镜的连接处。
制式横刀也被他抽出,就着窗外的天光仔细查看刃口,并用随身的磨石重新打磨得极为锋利,寒光凛冽。
而那柄“斩机”,则被他用一块粗布重新包裹,稳妥地缚在腰后紧贴脊柱之处,外面罩上戎袍,丝毫看不出痕迹。
他抚摸着粗糙的布帛下,那坚硬的刀身,一种临战前的平静,缓缓浸透四肢百骸。
出行日,天色微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长安城的朱雀门顶。
果然如老宦官所言,太子的仪仗并未大张旗鼓。
一辆不算奢华的乌檀木马车,由四匹神骏的青骢马拉着,车厢两侧有东宫的徽记。
十余名精锐的千牛备身骑着清一色的河西健马,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弓箭齐全,扈从在马车前后。
少数几名贴身宦官骑着骡子跟随在车驾旁。
谋士李泌也骑着一匹温顺的青骢马,随行在车驾左侧,他今日穿着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而非平日的潇洒青衫,显得更为低调。
太子李亨坐在车内,车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能窥见他穿着常服,神情平静。
但微微抿紧的嘴角和偶尔掠过车窗外的目光,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与凝重,他偶尔会与车旁的李泌低语几句。
李骁注意到,李辅国并未亲自随行,带队的是另一名面色严肃,眼神凌厉的中年宦官。
李骁按照吩咐,位于队伍的中后段。
他控着马缰,坐姿挺拔,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不断扫视着道路两侧。
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任何不谐和音。
队伍顺利出了永嘉坊,转入通往禁苑的宽阔官道。
行人渐渐稀少,道路两侧开始出现大片的皇家林苑。
冬日的林木枝杈嶙峋,如同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枯瘦鬼手。
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李骁的警惕性提升至最高。
他注意到,一队本该在此时经过的禁苑巡哨,迟了约半刻钟才出现在道路尽头,而且队形似乎有些松散。
接着,左前方林地上空,几只寒鸦原本安静地栖息在树梢,却突然惊飞起来,盘旋尖啸,落点并非它们惯常聚集的那片松林,而是更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桦木林。
当队伍行经一片尤其茂密,以冬青和侧柏为主的灌木丛时,李骁感到腰后“斩机”刀的刀柄,突然传来温热!
这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