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其初涉州务,年轻气盛,急于求成,行事或有偏颇,责令其深刻自省,后续事宜,交由州府妥善处置,不得再行僭越。”
校尉肃然领命。
“遵大帅令!”
萧嵩挥挥手,校尉躬身退出。
他又看了一眼那份触目惊心的通敌账册,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忌惮。
李骁这把刀,太利,也太难掌控了。
他需要一条能拴住这头幼狼的链子。
他转向李元昊,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元昊,管好你的儿子,本帅希望,凉州,还是那个安稳的凉州。”
李元昊如蒙大赦,又带着屈辱,深深一揖。
“下官明白,定当严加管束,不负大帅所托!”
………………
…………
李骁军营,气氛截然不同。
辕门外,几辆牛车缓缓驶入,车上堆着盖着粗麻布的钱箱和绢帛。
这是萧嵩“嘉奖”的实物。
营中空地,气氛肃穆。
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整齐地排放在一旁,那是野狼墩阵亡的士兵。
他们的家人多是些穿着破旧,面带凄惶的妇人老者,领到了沉甸甸的抚恤钱。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啜泣和对着李骁营帐方向深深的叩拜。
李骁一身玄色劲装,背对着他们,静静听着。
他面前的长案上,也摊着几份文书,内容与萧嵩案头的相差无几。
当听到盲眼号手的结局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知道了。”
听完汇报,李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孙二狗脸上尚未洗净的血痂和疲惫,落在老蔫巴沉稳的脸上。
“抚恤,务必亲手交到家人手中,一文不可少,阵亡兄弟的名录,刻碑。”
“是,旅帅!”
孙二狗和老蔫巴齐声应道。
孙二狗犹豫了一下,
他补充道:“旅帅,萧大帅的赏赐……”
李骁嘴角笑意讽刺。
“赏?自然要收着,这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
他踱到长案旁,手指划过那份通敌账册上反复出现的“王”字代号,指尖冰凉。
“那个粟特商人,嘴巴撬开了多少?”
老蔫巴上前一步,低声道。
“用了些手段,熬不住,吐了点东西,他说‘金驼铃’商栈的管事,听命于一个从不露面的‘影子掌柜’,接头地点、方式,都是单线传递。”
“影子?”
李骁眼中寒光一闪,查。
顺着金驼铃的线,给我一寸寸地捋,看看这影子,到底藏在哪家高门大户的屋檐底下
重点,放在姓王的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明白!”
老蔫巴心中一凛,沉声领命。
孙二狗也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他亲眼看着李骁如何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何用最残酷的手段训练他们,又如何带着他们在这凉州虎狼之地挣出一条血路。
敬畏,早已深入骨髓。
…………
凉州城东,李氏大宅。
暖阁内,熏香馥郁,却驱不散一股阴冷的戾气。
王氏端坐在锦榻上,一身华贵绛紫襦裙,发髻高耸,插着金凤步摇。
她的脸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愤怒和怨毒而微微扭曲,破坏了那份雍容。
她面前的小几上,铺着上好的薛涛笺。一支紫毫笔饱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墨。
“擅启边衅,屠戮士绅,构陷良善,私蓄甲兵,其心叵测,资敌牟利,暗通吐蕃。”
她口中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蘸满朱砂的笔锋随之在笺纸上落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句。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那鲜红的字迹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最后一笔落下,一个血淋淋的指控跃然纸上。
“持妖刀邪兵,惑乱军心,恐为祸国殃民之枭獍!”
她放下笔,拿起一方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点点朱红,动作优雅。
李承业侍立一旁,看着母亲写完,脸上既有快意,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母亲,这奏疏递上去,真能扳倒那贱种?”
李承业的声音有些发虚。
王氏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目光让李承业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扳倒?哼,只要这刀子递到该递的人手里,扎进肉里,让他疼,让他流血,让他寸步难行,这就够了。”
她拿起信笺,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她取过一个特制的信封,将信笺小心折好放入。
又拿起一块深紫色的火漆,放在烛火上烤熔。
带着松香气的火漆滴落在信封口。
王氏拿起一枚小巧精致的玉印,印钮是一只狰狞的睚眦。
她将印稳稳地按在滚烫的软蜡上,留下一个清晰而森严的印记,太原王氏的家徽。
“长安,御史台,哥舒翰亲启。”
张氏将信封递给早已侍立在暖阁阴影里的一个精悍家将。
那家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眼神锐利如鹰隼,双手接过信封,贴身藏好。
“此獠不除,凉州不宁,河西危矣,我王氏,感念中丞主持公道。”
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
“路上小心,不惜一切代价,速抵长安!”
“主母放心!”
灰衣家将抱拳躬身,再无多余言语,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李承业看着家将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母亲冰冷如霜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
“母亲,凉州城内,我们也不能闲着,那贱种如今气焰嚣张,得想法子给他添点堵,让他后院起火……”
王氏端起案上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眼皮微抬,眸子里闪烁着算计的寒光。
“你,去办,记住,手脚干净些,粮价,流言……或者,病从口入?你自己掂量,别让火烧到我们自己身上。”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承业精神一振,眼中闪过狠厉。
“是,儿子这就去办,定叫那厮焦头烂额。”
他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步伐间带着一种即将报复的急切。
暖阁内,重归寂静。
王氏独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润的瓷壁。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一半明,一半暗。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院墙,落在了城西那片简陋肃杀的军营上。
李骁。
她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恨意和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