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司兵参军衙署坐落在州衙西侧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青砖门楼不高,门楣上悬着的“司兵”木牌漆色剥落,边缘卷曲。
两扇厚重的木门半开着,露出里面一个不大,铺着青石板的天井,湿冷的空气混杂着灰尘和陈年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天井两侧是低矮的廊房,几个穿着青色或褐色吏服的身影缩在门洞里,抄着手,袖口污黑,眼神懒散地瞟着走进来的李骁和他的两个随从,孙二狗和那个沉默如石的独眼老兵。
没有通传,没有迎接。
天井尽头的主厅门紧闭着。
一个面皮焦黄,留着几缕稀疏鼠须的干瘦书吏从左侧廊房踱出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拖长了调子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可有拜帖?”
语气敷衍,带着一股衙门里浸淫多年的油滑。
孙二狗眉头一竖就要发作,被李骁抬手止住。
李骁没看那书吏,目光扫过这破败萧索的衙署,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主厅门上。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天井的寂静:“新任凉州司兵参军,李骁,交割印信,署理公务。”
“哦?”
干瘦书吏这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李骁一番,尤其在他旅帅军服和腰间那柄缠着粗布的横刀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参军大人呐……失敬失敬。”
他拱了拱手,动作敷衍至极。
“只是……很不巧啊大人,我们仓曹张大人告假了,管图册的吴令史回乡省亲,至于钱粮簿册嘛……”
他拖长了声音,两手一摊。
“钥匙在张大人身上,小的们可不敢擅动。大人您看,是不是改日再来,或者……先去后堂歇息歇息?”
赤裸裸的刁难。
下马威。
李骁身后的孙二狗拳头捏得嘎巴作响,独眼老兵浑浊的独眼微微眯起,目光像冰冷的铁锥扫过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属吏,那几人立刻缩了回去。
李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听到书吏的话。
他径直走到天井中央那张积满灰尘、用来堆放杂物的破旧长条公案前。
公案上散落着几卷废弃的文书,边角卷起,沾着不明污渍。他伸出手,指节在粗糙的案面上缓缓划过,带起一道清晰的痕迹,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底色。
“河西烽燧防务图册。”
李骁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凉州境内所有烽燧的修缮预算、钱粮支应簿册,还有历年戍卒名籍、军械损耗记录。”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那干瘦书吏。
“本官再说一遍,现在,立刻,全部拿来。”
那书吏被他看得心头一寒,强撑着油滑的笑容:“哎哟,大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嘛?都说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李骁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威胁。
他只是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呛啷”一声轻响,那柄缠着粗布的横刀瞬间出鞘。
刀身灰蒙蒙,毫不起眼,却在出鞘的刹那,整个天井的温度似乎都骤然降了几分。
刀光一闪,不是劈向人,而是带着一道沉闷的破风声,狠狠地扎向那张破旧的长条公案。
“夺!”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刀尖穿透寸许厚的硬杂木案面,深深钉入,刀身兀自嗡鸣震颤,灰蒙蒙的刃口距离那干瘦书吏按在案上的手指,不过寸许。
冰冷的杀气仿佛凝成实质,顺着刀锋蔓延开来。
书吏吓得魂飞魄散,“嗷”地一声怪叫,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廊房门口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属吏更是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脸上血色褪尽。
李骁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俯视着那瘫软的书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青石板上:“本官不管谁告假,谁省亲,钥匙在谁手里,明日此时,日落之前。”
他目光扫过廊房下那几个簌簌发抖的身影。
“本官要的东西,必须一样不少,整整齐齐放在这案头。”
他顿了顿,目光森寒。
“少一样,迟一刻,按《唐律疏议》卷十九,‘乏军兴者,斩’,贻误军机,形同资敌。”
届时,休怪本官刀下无情,先斩了尔等狗头,再奏请别驾大人,查办尔等身后之人。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主厅紧闭的门。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刀身钉在木案上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那几个属吏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时,主厅旁边一间耳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穿着深青色吏服,身材颇为壮实,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冲了出来,看样子是个主事一级的人物。
他显然听到了动静,脸上带着怒容,指着李骁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司兵衙署动刀行凶,来人啊……”
他的话同样没能说完。
因为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李骁身后的独眼老兵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像一道模糊的灰影,一步就跨到了那壮实主事面前。
没有拔刀,没有呼喝。
一只枯瘦如鹰爪,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搭在了那主事的右肩关节处。
那主事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紧接着肩窝处传来一阵难以形容,钻心刺骨的剧痛和错位感。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撕裂了衙署的死寂。
那壮实主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下去,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了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他瘫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抽搐。
独眼老兵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
他浑浊的独眼扫过天井里每一个面无人色的属吏,然后默默地退回到李骁身后,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影子。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狠辣无情。
李骁甚至没有看那倒地哀嚎的主事一眼,他的目光依旧钉在最初那个干瘦书吏身上:“听清楚了?”
那书吏早已瘫坐在地,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湿痕迅速蔓延开来,浓重的骚臭味弥漫开。
他筛糠般抖着,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拼命地点头,点得如同捣蒜。
“滚去办。”
李骁吐出三个字,不再看他,缓缓拔出了钉在公案上的横刀,还刀入鞘。
那灰蒙蒙的刀身隐入粗布,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钉只是幻觉。
但公案上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和瘫在地上哀嚎的壮汉,无声地证明着一切。
天井里剩下的属吏连滚带爬地行动起来,撞翻了凳子,踢倒了墨桶,一片狼藉混乱。
他们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李骁转身,走向那扇依旧紧闭的主厅大门。
孙二狗紧随其后,胸膛起伏,眼中燃烧着快意。
独眼老兵无声跟上。
大门被李骁一把推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扬起一片灰尘。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张积灰的案几和堆满杂乱卷宗的架子。
权力的游戏,第一次交锋。
他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在这腐朽的司兵衙署,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这,仅仅是开始。
折冲府那关,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凉州折冲府校场。
夜色浓重,朔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巨大的校场在黑暗中显得空旷而肃杀,只有辕门处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斑。
辕门紧闭,门楼上隐约可见值夜府兵的影子。
李骁站在辕门外阴影里,身后是翼青牙兵。
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无声无息,只有偶尔兵甲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带着一股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孙二狗和老蔫巴一左一右站在李骁身后,眼神警惕。
“敲门。”
李骁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