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滩的风,带着铁锈、血腥和未散尽的焦糊味,刀子般刮过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皮肤。
删丹军营丙字区的残兵,此刻就站在这片被反复蹂躏过的荒原上,隶属于左翼前锋,一个被军中人私下称作“填线营”的序列。
“填线营。”
顾名思义,填满战线,用血肉之躯去消耗敌人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击,为后方主力争取布阵和反击的时间。
这是军中公开的秘密,也是底层士卒最恐惧、最不愿听到的番号。
此刻,这个名号,连同萧嵩军令中那冰冷刺骨的“顶住吐蕃铁鹞子第一波冲击”的任务,一起砸在了李骁和他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头上。
命令下达时,王别驾的那位张姓亲信使者,就策马立在不远处一个略高的土坡上。
他披着厚实的狐裘大氅,与周围尘土满面,甲胄沾血的军卒格格不入。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带着残忍快意的冷笑,目光如同看着一群被赶上屠场的牲畜,遥遥锁定着丙字区那面破旧,勉强能辨认出“左队”字样的旗帜,以及旗下那个按刀而立的孤直身影。
借刀杀人,已无需言语。
李骁没有去看那使者。
他站在队列最前方,目光扫过自己带来的兵。翼青牙兵,算上还能勉强站立的孙二狗,被两个兵架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异常凶狠,老蔫巴、陈七等人,拢共不足三十。
剩下的,是被临时塞进来,其他各部凑出的“填线货色”,有的是头发花白的老卒,眼神浑浊麻木;有的是脸上稚气未脱的新兵,握着长矛的手抖个不停;还有几个明显是犯了军纪的死囚,脚上戴着铁链,眼神里充满了亡命徒的戾气和绝望。
装备?
破烂得令人心寒。
翼青牙兵好歹还有几副修补过的甲胄和那几把视若珍宝的灌钢横刀。
而后来者,大多只有一件破烂的号衣,手里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豁了口的锈蚀横刀、枪头歪斜的长矛、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
一面残破,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大盾,被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死囚兵死死扛在肩上,成了这片“填线营”里唯一像样的防御。
寒风卷起地上的黄沙和灰烬,打在脸上生疼。远处,唐军主力正在紧张地布阵,号令声、马蹄声、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更远的地方,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道低沉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声响正由远及近,伴随着脚下大地传来,令人心悸的微弱震颤。
那是大规模骑兵集群冲锋的前兆,目标正是他们这片左翼!
“铁鹞子……”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填线兵,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吐蕃的……重甲步卒……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冲起来……就是一道铁墙……”
他的话像是一瓢冰水,浇在那些本就瑟瑟发抖的新兵头上,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雾,瞬间弥漫开来。
建制混乱,装备低劣,士气濒临崩溃。
面对即将到来的、以防御和冲击力著称的吐蕃铁鹞子重步兵,他们这群“填线货”,结局似乎只有一个,被碾成肉泥。
李骁深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沙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入肺腑。
他解下腰间裹刀的粗布,露出“斩机”古朴深沉的刀鞘。
他没有拔刀,只是用带着厚茧的手指,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刀柄上那颗冰冷的墨绿色松石。
右肩的旧伤在寒风和紧张下,一跳一跳地刺痛着。
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扫过身后这群乌合之众。
恐惧、麻木、绝望、疯狂……种种情绪写在每一张脸上。
他看到了孙二狗眼中不甘的火焰,看到了老蔫巴紧抿嘴唇的坚忍,也看到了那些新兵涕泪横流的无助。
不能等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猛地转身,面对众人,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冻土上,压过了远处传来的闷雷和近处的呜咽。
“听令!”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茫然和最后一丝本能的服从。
“解下你们身上所有碍事的皮索、杂物,只留兵刃和能护住要害的甲片!”李骁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率先动手。
“嗤啦”一声,粗暴地撕开了自己腰间一个装杂物的皮囊扯下扔掉。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照做。
叮当乱响中,多余的绳索、水囊、甚至一些装饰性的皮件被胡乱扯下丢弃。
“持长兵者,上前三步!”
李骁指向队伍前方空地。十几个拿着长矛的士兵,包括几个死囚,迟疑着,推搡着站了出来。
“持盾者,站到长兵之后!”
他指向那个扛着大盾的死囚兵和另外两个有破木盾的。
大盾死囚兵低吼一声,扛着盾重重踏前一步,激起一片尘土。
“弓弩手,最后!有多少箭,上多少弦。”
稀稀拉拉几个拿着弓弩的士兵退到最后,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几乎无用的武器。
“剩下的!”
李骁的目光扫过那些只有短兵甚至木棍的人,包括自己的翼青牙兵。
“站在长兵和盾手两侧,护住他们,刀,给我握紧,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
混乱的队伍在他的厉声命令下,像一团被强行揉捏的散沙,开始笨拙地移动、靠拢。
翼青牙兵在老蔫巴低沉的催促下,迅速占据了长矛手两侧的关键位置。
孙二狗被两个兵架着,硬是塞到了持大盾的死囚兵身后,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灌钢刀柄。
老蔫巴则无声地站到了李骁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没有时间训练,没有时间磨合。
李骁用最简单,最残酷的方式,将这群乌合之众强行捏合成一个以那面破盾和几杆破矛为“锋尖”,以短兵护卫为“箭杆”,以稀拉弓弩为“箭羽”,极度简陋的“锋矢”锥形阵。
锥尖,正对着西北方向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闷雷。
“锋矢所指!”
李骁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只有一条路,向前!捅穿他们!或者,被他们碾碎!”
他没有许诺生路,只点出了最赤裸的现实。
“活下来,才有资格想别的!”
他不再多言,缓缓拔出了腰间的“斩机”。
灰蒙蒙的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没有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只有一种内敛到极致,沉淀着无数杀戮的幽暗。
他双手握刀,刀尖斜斜指向前方翻滚的烟尘,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眼神死死锁住地平线上那道越来越清晰,如同移动城墙般的黑影。
脚下大地的震颤已经清晰可辨,如同巨兽的心跳。
闷雷般的声响变成了无数铁甲叶片摩擦碰撞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洪流声,还夹杂着低沉,整齐,充满压迫感的战吼。
吐蕃铁鹞子!
那道吞噬生命的铁墙!
来了!
整个简陋的“锋矢阵”瞬间绷紧到极致。
士兵们握兵刃的手发抖,牙齿紧咬,脸上的肌肉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却又在李骁那如冰似铁的背影和那柄指向死亡幽光的战刀感染下,迸发出最后一丝困兽般的凶光。
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远处土坡上,王别驾使者的冷笑,似乎凝固在了脸上。
那声音已不再是闷雷,而是山崩!
是海啸!
是大地本身在咆哮!
野马滩西北方向,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决堤的浊浪,汹涌翻滚而来。
烟尘之下,一片移动,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铁林”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唐军左翼。
吐蕃铁鹞子!
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松散的队列,而是一堵墙。
一堵由钢铁和血肉铸成的、缓缓推进的死亡之墙。
前排的士兵异常魁梧雄壮,身高普遍超过七尺,肌肉虬结如岩石,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着白气。
他们覆盖着异常厚重的札甲,那并非唐军常见的鳞甲或明光甲样式,而是由一块块巴掌大小,厚重无比的精铁甲片,用坚韧的牛皮绳上下左右紧密缀连而成。
甲片叠加至少两层,要害处甚至达到三层,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于黑的深青色。
他们的武器更是令人胆寒。
并非制式的长矛弯刀,而是沉重的双手战斧、布满狰狞尖刺的狼牙棒,带着巨大倒钩的破甲重锤。
这些凶器被那些巨汉轻松地扛在肩上或拖在地上,锋刃上残留着暗红的血垢和碎肉,散发出无形的凶煞之气。
铁鹞子方阵的推进速度并不算快,但步伐异常沉重整齐。
数不清多少只包裹着铁片加固的沉重战靴,以完全一致的节奏狠狠踏下!
“咚!咚!咚!”
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震颤!
甲片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头皮发麻的“哗棱…哗棱…”声,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宏大的金属风暴。
他们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汇成一片压抑的声浪,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只有最前排士兵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嗜血光芒。
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号。
只有这整齐划一,如同巨锤擂鼓般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碾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