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星盘与象限仪(2 / 2)

皮雷斯船长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和海水的颜色,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靠的是几十年的经验:观察正午影子的长度、夜晚北极星的高度、甚至海流和飞鸟的踪迹。这是一种融入血液的本能,但难以精确传授,且容易受天气影响。

接下来,门多萨拿出了那具戴维斯象限仪。这个仪器比星盘更小巧,操作原理类似,但设计上更适合在船上使用。使用者背对太阳,通过仪器上的缝隙对准地平线,让阳光透过一个小孔投射在刻度盘上,从而读取太阳高度角。它的精度相对更高一些。

经过反复测量和计算,门多萨修正了纬度:“大约北纬十七度五十分。我们应该向西南偏南方向调整航向,船长。”

皮雷斯船长点了点头,下达了调整帆索的命令。他尊重年轻人的计算,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更信任自己那双能“嗅”出航线的眼睛。

然而,他也清楚地看到,门多萨使用的仪器和计算方法,与荷兰航海日志里记载的方式非常相似,那是一种更系统、更依赖于数学和预先编制好的天文数据的方法,而非纯粹的个人经验。

“荷兰人……他们就是靠着这个,总能找到最短的航线,准确地拦截我们吗?”老船长若有所思地问。

门多萨擦了擦额头的汗:“一部分原因是的,船长。但这还不是全部。他们不仅测量,他们还记录。风速、洋流、水深、海岸线形状……一切数据都被详细记录下来,绘制成越来越精确的海图。他们的东印度公司要求每一艘船都贡献数据,然后汇总、分析、分享。这就像……就像编织一张巨大的信息之网。我们靠的是一个个船长个人的智慧和勇气,而他们靠的是一整个系统。”

这番话让皮雷斯船长沉默了。他望向无尽的大海,仿佛看到了无数艘荷兰弗鲁特船,像精确的钟表一样,在这张无形的巨网中航行,高效地执行着狩猎任务。这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效率。

航行日复一日。门多萨每天重复着他的工作:观测、计算、修正航向。夜晚,他则利用十字测天仪(Cross-staff)观测北极星或其他已知的恒星来进一步确认纬度。他还开始尝试使用一种新玩意儿——根据荷兰资料仿制的粗糙的日志绳(Log-lie)和沙漏来估算航速和航程,虽然误差很大,但至少开始有了量的概念。

皮雷斯船长则凭借经验,观察着云的变化、海水的颜色、遇到的漂浮物,甚至海洋生物的种类,来综合判断位置和天气变化。两代人、两种航海方式,在“圣卡特琳娜号”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补和融合。

老船长惊讶地发现,年轻人的计算越来越准确,多次与他基于直觉的判断不谋而合,甚至有时更早预警了偏流。他开始更多地采纳门多萨的建议。

“也许你是对的,孩子。”

一天傍晚,在又一次准确预测到一处暗礁群后,皮雷斯船长望着晚霞,终于承认,“光靠老水手的骨头感觉(Ossodevelhoexperiete,葡萄牙谚语,指老航海家的直觉)是不够的了。未来的海洋,属于既懂得看星星,又会用这些铁家伙和数字的人。”

门多萨感到一阵鼓舞。他知道,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成功,更是澳门乃至葡萄牙航海传统在强敌压迫下,开始艰难蜕变的一个微小缩影。他们不仅在模仿荷兰人的技术,更开始在理解其背后的科学精神和组织方式。

“圣卡特琳娜号”沿着计算的航线,平稳地向南航行。依靠着古老的星辰指引和新兴的导航技术,他们仿佛在无尽的蓝色荒漠中,划出了一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生命线。这条线的一端系着岌岌可危的澳门,另一端,则通向未知的远方和渺茫的希望。

然而,无论是古老的经验还是新兴的科学,在大洋真正狂暴的怒火面前,都显得同样脆弱。他们即将迎来真正的考验——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风暴。而此刻的平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喘息。导航的精确,将在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迎来最残酷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