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后那个喧嚣、冰冷、充满算计和血腥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就是外婆住的地方?那个在我模糊记忆里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老人,就独自生活在这方小小的、被遗忘的天地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挪到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前。冰冷的铁门环入手沉重而粗糙。我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铁环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近乡情怯?不,是恐惧。恐惧看到外婆因岁月和疏离而变得陌生的脸,恐惧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会吓到她,更恐惧……将身后那些豺狼的视线和危险,引到这方唯一的净土。
就在我犹豫不决、指尖冰冷僵硬的时候——
“吱呀——”
一声干涩喑哑的摩擦声。
那扇沉重的、仿佛尘封了许久的暗红色木门,竟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温暖的光线,如同破开黑暗的利剑,瞬间从门缝里倾泻而出,柔柔地洒在我赤裸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脚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的光影里。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旧式发髻。脸上布满刀刻般的深深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写满了岁月的沧桑。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旧布褂。
是外婆!周外婆!
尽管隔了二十年的生死轮回,尽管她比记忆中苍老佝偻了太多太多,但我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那双浑浊却并不昏聩的眼睛,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此刻正透过门缝,静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探究,落在我身上。她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素白旗袍,扫过我赤裸的、伤痕累累的双脚,扫过我苍白如鬼、布满泪痕和污渍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巷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夜风吹过枯藤的呜咽。
外婆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我脸上泪痕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惊惶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深藏的警惕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惊和痛楚所取代!
她握着门框的手,那只布满老年斑和青筋、如同枯枝般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晚……晚晚……?” 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从外婆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碎了什么,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我强撑的冰冷外壳!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轰然崩塌!
“外婆——!!!”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带着积压了两世的委屈、绝望、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去!不是走向,而是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狠狠地撞开了那扇半开的木门,如同离巢的幼鸟终于找到了归途,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冰寒,一头扎进了那个佝偻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里!
“外婆!外婆!!” 我死死地抱住外婆瘦小佝偻的身体,如同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和陈年草药气息的旧布褂里,放声痛哭!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和虚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外婆的身体在我扑入怀中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那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颤抖的力道,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我!
她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她干瘦的身体里!仿佛要将我身上所有的冰冷、伤痛和绝望都吸走!
“晚晚……我的晚晚啊……” 外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同样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干枯的手指一遍遍地、近乎慌乱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脊背,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幻梦。“不怕了……不怕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像最温暖的泉水,缓缓注入我冰冷刺骨、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那怀抱并不宽厚,甚至有些硌人,却是我两世为人,感受到的唯一真实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和依靠!是地狱归途中,唯一亮起的灯塔!
“外婆……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都想我死……” 我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像个真正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将所有的恐惧、怨恨和绝望都倾倒在这温暖的港湾。
“外婆知道……外婆都知道……” 外婆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沉重,她更紧地抱住了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那枯瘦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支撑天地的力量。“晚晚不怕……天塌了……”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抱着我的手臂再次收紧,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我耳边响起:
“外婆扛!”
“外婆扛……”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的磐石,狠狠砸进我汹涌的情绪漩涡!又像是最坚固的壁垒,瞬间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撑起!
哭声戛然而止。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外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心疼与决绝的脸。昏黄的灯光下,她浑浊的眼底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退缩,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磐石般的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无论你将要面对什么,只要回到这里,外婆就是你的天!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混合着更加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找到了归途的宣泄!
外婆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她扶着我,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一步步挪进小院,反手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外面冰冷世界的暗红色木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栓落下。
小小的院落展现在眼前。比外面看到的更显破旧,却充满了生活气息。角落里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干玉米,院角用碎砖围起了一小片土地,里面种着些蔫头耷脑、在寒风中瑟缩的青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泥土和草药味的清香。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低矮的旧瓦房。窗户糊着旧报纸,透出昏黄温暖的光。
这就是外婆的灯塔。破败,狭小,却是我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外婆扶着我,走进那间低矮却温暖的小屋。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一张老旧的木床,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磨得光滑的竹椅,一个黑黢黢的灶台,还有一个塞满了瓶瓶罐罐的旧木柜。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味。
“坐下,快坐下,让外婆看看你的脚……” 外婆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心疼,将我按坐在一张竹椅上。她颤巍巍地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又翻出一个同样古旧的木箱。
当那盆温热的水包裹住我冰冷刺骨、布满伤口和污泥、早已血肉模糊的双脚时,一股钻心的刺痛混合着暖流瞬间席卷全身,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微微蜷缩。
“忍一忍,晚晚,忍一忍……” 外婆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心疼,她蹲下身,用一块柔软的旧布,沾着温水,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擦拭着我脚上的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滴落在盆中的热水里。
看着外婆佝偻着背、满头银发、小心翼翼为我清洗伤口的苍老身影,巨大的酸楚和愧疚如同巨石,狠狠砸在心头。前世,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又让她在这破旧的小屋里,独自承受了多少担忧和思念?
“外婆……对不起……” 我哽咽着,声音嘶哑。
“傻孩子……” 外婆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浑浊的眼里却含着泪光,“跟外婆说什么对不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仔细地为我清洗干净双脚的伤口,又从那旧木箱里翻找出一个同样古旧的青花瓷小罐,打开盖子,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罐子里是黑乎乎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药膏。
外婆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药膏,那药膏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光泽!她将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我脚底最深的伤口上。
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感瞬间压过了火辣辣的疼痛!那感觉,如同最纯净的冰泉注入灼热的伤口,带着一种奇异的、滋养生命的温和力量!脚底血肉模糊的刺痛感,竟在短短几秒钟内,奇迹般地缓和了大半!
“外婆,这药……” 我惊讶地看着那罐泛着奇异光泽的药膏。
外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专注地为我涂抹着药膏。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睑遮掩了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直到将两只脚的伤口都仔细处理好,她才缓缓盖上药罐,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方子……” 外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追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她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走之前……只留下了这个……说……” 外婆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种深埋心底的痛,“关键的时候……能救命……”
妈妈留下的方子?关键时候能救命?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墙角那片小小的、在寒风中瑟缩的菜地。外婆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药罐,颤巍巍地走到墙角那片不起眼的菜地旁。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几片蔫黄的青菜叶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菜地角落的泥土里,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显露出来。它们只有巴掌高,叶片呈现出一种极其少见的、近乎墨玉般的深紫色,脉络却是诡异的暗金色。最令人心惊的是,在那墨紫色的叶片簇拥中心,静静地生长着几朵指甲盖大小、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色菌菇!那菌菇表面光滑,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仿佛活物般的诡异光泽,散发着与刚才那药膏同源的、浓烈而奇异的药香!
血灵芝!
我瞳孔骤然收缩!前世只在一些极其隐秘的古籍残页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传说中能解百毒、续断脉、甚至……起死回生的神物!只生长在至阴至秽、却又蕴含一丝地脉生机的绝地!千金难求!万金难觅!
它竟然……就生长在外婆这破旧小院的菜地角落里?!
外婆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朵暗红如血的菌盖,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珍视,有哀伤,更有一丝……深埋的、如同守护着惊天秘密般的沉重。
她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透过跳跃的灯火,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
“晚晚……” 外婆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小小的、弥漫着药香和暖意的旧屋里响起:
“你妈妈她……不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