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掀开锦被时,苏晚竹闻到了艾草混着薄荷的药香——是陆昭让人提前备的伤药。
她垂着睫毛,看着太医枯瘦的手指悬在她膝头三寸处,喉间又溢出半声轻咳。
\"三小姐这伤......\"老太医捻着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圆,\"怪了!\"他俯身更近,指尖几乎要贴上那片被烟火熏得发红的皮肤,\"方才在祠堂瞧着是水疱连片,怎么这会子......\"
春桃凑过去看,原本泡得发亮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只余下淡淡的粉红,像被热水焐过的耳垂。
她手一抖,药碗差点砸在脚踏上:\"难、难道是奴婢方才看错了?\"
苏晚竹攥着被角的手指微微发颤,眼尾还凝着未干的泪:\"许是......许是陆千户的外袍裹得紧,没让热气透进去。\"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偏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笃定,\"我疼得厉害时,倒觉得这伤......比在祠堂时轻些了。\"
老太医直起腰,袖中铜铃当啷作响。
他回头瞥了眼立在廊下的玄色身影——陆昭正盯着檐角冰棱,绣春刀的流苏被风卷起又落下,倒像在替这屋子压着什么火候。
\"并无大碍。\"太医从药箱里取出玉露膏,\"擦三日便好。\"他压低声音补了句,\"三小姐福大。\"
春桃抹着眼睛应下,转身去倒温水时,苏晚竹突然抓住她手腕。
她望着案上那碗凉透的参汤,喉结动了动:\"那锅汤......\"她声音发哑,\"在祠堂时,我尝了一口......味道不对。\"
守在门口的张婶正往炭盆里添银霜炭,听了这话手腕一松,铜铲\"当\"地磕在盆沿。
她慌忙弯腰去捡,鬓角的珍珠簪子滑下来,在青砖上滚出半尺远。
\"张婶?\"春桃端着温水回头,\"你怎么了?\"
\"老奴、老奴手滑。\"张婶直起腰时,额角沁出细汗。
她盯着苏晚竹床头那盏琉璃灯,灯芯噼啪爆了个花,\"三小姐歇着,老奴去厨房看看......\"
她转身时裙角带翻了药碗,褐色药汁在青砖上洇开,像块狰狞的胎记。
苏晚竹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等春桃捧着药碗去廊下倒水,她掀开锦被下了床。
腰间的银锁片撞在床柱上,发出细碎的响——那是母亲留下的,锁片里藏着荒星黑市买的检测粉。
子时三刻,张婶捧着个粗陶碗摸进暖阁时,苏晚竹正倚在妆台前梳头。
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和张婶发颤的手。
\"三小姐......\"张婶将陶碗放在案上,碗底还沾着厨房的灶灰,\"这是祠堂那锅汤的残底,老奴......老奴趁人不注意收的。\"她喉结动了动,\"方才您说味道不对......\"
苏晚竹放下木梳,指尖抚过碗沿。
汤已经凉透了,表面浮着层凝结的油花。
她从银锁片里倒出半撮白色粉末,轻轻撒进碗中。
\"滋——\"
油花突然翻涌起来,原本浑浊的汤液像被泼了血,瞬间红得刺眼。
张婶\"啊\"地捂住嘴,后退半步撞在妆台上,胭脂盒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引火草。\"苏晚竹用银簪挑起一点红汤,放在鼻端轻嗅。
荒星的风突然掠过记忆——她曾在黑市见过流民用这东西引火,火星子溅在皮肤上能烧出碗口大的疤,\"天枢星买不到的东西,林二夫人倒是有办法。\"
张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三小姐饶命!老奴真不知道这汤里有这东西,二夫人说只是加了点蜂蜜......\"
\"起来。\"苏晚竹扶她起来时,指腹触到她腕间一道新伤,像是被绳子勒的,\"你儿子在西市药铺当学徒?\"
张婶浑身一震。
\"林二夫人拿他要挟你?\"苏晚竹替她理了理乱发,\"明日卯时三刻,让他去城南医馆找陆千户的人。\"她将那碗红汤用锦帕包好,\"你只需记得,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张婶重重磕了个头,捧着空陶碗退了出去。
苏晚竹转身打开妆台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苏家近三年的账簿。
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她翻到三个月前的记录——\"林宅购香料二十车\",备注栏里用极小的字写着\"附引火草三斤\",署名是林氏的陪嫁管事。
\"三斤。\"她指尖划过那行小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荒星的流民用半斤引火草能烧穿半座黑市,三斤......足够把祠堂连房梁都烧个干净。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敲了四下。
苏晚竹将账簿和那包红汤一起收进檀木匣,又在匣底压了封母亲留下的旧信。
信上的墨迹已经淡了,却还能看清最后一句:\"要笑着看那些伤害你的人倒下。\"
她吹灭烛火时,月光正好漫过窗棂。
檐角的冰棱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把把悬着的刀。
隔壁院子传来林氏的笑声,透过雕花窗飘过来,甜得发腻:\"秋云,把那盏鎏金灯再擦擦,明日三妹妹该来道谢了。\"
苏晚竹裹紧被子躺下,听着那笑声渐渐消散在风里。
她摸出枕头下陆昭塞的糖,含在嘴里。
甜意漫开时,她望着帐顶的百子千孙绣纹,轻声说了句:\"明天,该你道谢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她听见廊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绣春刀的流苏擦过廊柱,发出沙沙的响——是陆昭还在守着。
黑暗中,苏晚竹勾了勾嘴角。
明天的太阳,该照照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了。
晨雾未散时,苏晚竹已立在正厅廊下。
她着月白棉缎小袄,腕间银锁片随着抬臂动作轻撞,撞碎了袖口沾的霜。
春桃捧着锦匣站在她身侧,匣中那碗凝结的红汤被帕子裹了三层,却仍透出暗沉沉的血色。
\"吴伯,陆千户到了?\"她指尖抚过廊柱上冻硬的冰棱,声音裹着晨寒,\"请他进来。\"
陆昭的玄色官服还沾着露水,绣春刀垂在身侧,刀穗上的珊瑚珠泛着暖光。
他抬眼望见苏晚竹时,眉峰微松——昨夜他守了半宿,此刻她眼尾虽有青影,却比昨日在祠堂时多了几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