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崔道长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也就与向天歌差不多年纪的小禅师,说话竟然会如此直白,自己一个游方至此的道士,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呵呵呵……道长见笑。”老禅师手捻佛珠淡笑道。
“师父!弟子不懂!”小禅师双手合十跪在老禅师面前,两道粗眉一高一低地拧在一起,愤愤道。
“阿弥陀佛,师父何时要你懂了?”老禅师依旧和颜悦色地看着弟子,淡笑道。
“我不懂,请师父教我。”小禅师执着道。
“为师教不了你……”老禅师拄着戒尺站起身来,“修行一途本就坎坷多难,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佛缘,五眼六通各有各的法门,我没办法让你走我的路,你也参不来我的禅,就好比在这灵峰寺中,我所见的乃是人间烟火,喜怒哀乐,可是在你眼里,这三重大殿供奉的却尽是贪嗔痴。”
老禅师一番点拨不但说得小禅师灵台方寸如拨云见日,也对一旁的崔道长有所触动。
“那……那弟子该如何?”小禅师此时眼底的嗔怒已经完全褪去,恭声问道。
“哎……怎么就不开窍呢……”老禅师挠了挠头上的戒疤笑道:“都跟你说了,坐禅这条路不适合你,那你说你该如何?”
“我……”小禅师一怔。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崔道长突然开口道。
“道长好悟性。”老禅师会心一笑,轻声道。
“大师好心性。”崔道长淡笑道。
“师父……您要赶我走?”小禅师显得有些无措,颤声道。
“阿弥陀佛……你若非要这么理解那也未尝不可。”老禅师在小禅师面前缓缓蹲下身子,“我是在赶你去走你自己的修行路,我渡不了你,你要自己渡自己。”
崔道长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下山之时师父的嘱咐。
正殿内,十几名宝相庄严的高僧,正在围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夫人虔诚地诵经,可能在某些高僧眼中,这位夫人才是真正的玉座金佛。
王妃今日却与平时的虔诚不同,只是出神地看着佛前的袅袅香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
“阿弥陀佛……”方丈见状轻声道:“王妃请安心,王爷与王妃礼佛虔诚如此,佛祖必会护佑兰陵王府……”
“呵……”王妃闻言突然颇为失礼地轻笑一声,“佛祖护不住王爷,不劳方丈费心了。”
“呃……”方丈闻言一惊,这还是那位出身世家名门荥阳郑氏,礼数周全,从不在佛前失礼的兰陵王妃么?
“烦请方丈让众位禅师先出去吧,”王妃淡淡道:“让香香在这儿陪我就好。”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施礼,轻挥衣袖,诵经声戛然而止,众僧退出大殿,只剩王妃与贴身侍女香香。
“娘娘,您刚才说佛祖也护不住王爷……是什么意思?”香香见殿内已无外人,立即问道。
“朝廷已经动了杀心……”王妃的面容有些苍白,声音也有些脱力。
“这……”香香闻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娘娘,回荥阳!对!您和王爷还可以回荥阳!化妆,偷偷回去!咱们郑氏在荥阳……”
“来不及了……”王妃撒手将木槌随意扔在地上,“王爷自知逃不过,此刻恐怕……已经饮下了毒酒。”说着,泪水砸在青石砖上摔了个粉碎。
“这……这不可能!”香香闻言死死抓住王妃的衣裳,“王爷如果真的绝意今日自尽,怎么会让娘娘您前来礼佛?”
“他说人之将死,免不得面目狰狞,可悲可怜,他不想在我面前失了体面……”王妃惨笑,泪水默默流淌。
“那……那娘娘您就真的听了王爷的话?王爷要自尽您都不拦着么?”香香还没有放弃,好像只要她找到了些许破绽兰陵王就不会死了一般。
“他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不允许我拒绝,况且……”
“拦不住的……”王妃把香香揽在怀里,“无情最是帝王家……而咱们这大齐的皇室,更是绝情。”
“王爷……娘娘……”香香在王妃怀里泣不成声。
王妃缓缓抬起头,顺着香火的踪迹看向大殿正中供奉的镶金嵌玉的佛祖法身,“可能一开始带着祈求庇佑之心来礼佛……本就是一种不虔诚吧……”
香火向上,泪水向下,巨大的佛像俯视着给它披上多宝袈裟,嵌上明珠宝玉的虔诚信徒,沉默无言。
咚,咚咚……殿外传来家丁的声音:“王妃,赵武来了……”
王妃闻言,身子一颤,她知道,赵武来了,就说明王爷已经走了。
“好……准备回王府吧……”王妃的声音凄然而冷静,反而是她怀里的侍女香香泣不成声。
“振作,还要我安慰你么?”王妃微蹙双眉,轻声道。
半晌,正殿的大门缓缓打开,香香扶着王妃缓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殿外,一众僧侣分列两侧,王府的丫鬟仆人无措地围了上来,赵武立即跪倒在地,“王妃……”
“不用说了……回府。”王妃的脸色苍白而刚毅,她此刻作为兰陵王府的主心骨,表现得远比赵武想象的坚强。
“阿弥陀佛,老衲恭送王妃。”灵峰寺门口,方丈带着满寺僧侣施礼。
王妃缓缓扫视了一周,却未曾理会方丈,反而来到斜侧,朝着衣着简朴的一老一小两位禅师恭敬施礼,“慧衍大师,信女自知每次礼佛兴师动众,难免扰了寺里清净,这厢给二位赔罪。”说着,王妃伸手摘下自己的颈珠,双手捧与眉齐。
“阿弥陀佛……”老禅师慧衍见状一时迟疑起来,王妃的这串颈珠乃是凤眼菩提材质的华严一百零八问,不但材质昂贵,而且是王妃多年来不离手的随身之物,更是当年兰陵王亲自为王妃在洛阳白马寺求来的佛宝,将此物舍给佛寺,几乎就代表着王妃斩断佛缘。
“师父……”正在慧衍禅师迟疑之际,小禅师低声提醒,不可让王妃久候。
“唉……”慧衍禅师暗叹一声,双手接过佛珠,“华严一百零八问,每一颗念珠都是一种烦恼,愿施主平生烦恼都随这串佛珠留在佛前,往后岁月,平安喜乐。”
“呵……多谢大师。”王妃亦知慧衍禅师好意,但王爷的死对于她而言并非是一场终会雨过天晴的暴风雨,而是会与她相伴一生的潮湿,是随时会想起的,心底细细密密的疼。
王妃的蓝顶轿在身边王府家丁的低声啜泣之中逐渐消失,众僧口称佛号送别。
与送别王妃的场面相比,慧衍禅师送别自己弟子戒嗔禅师则简单得多。
“多走,多看,多经历。少怒,少急,少纠结。你天性纯良,心中原念即为善念,自可放心去做,存心守真,修一个诚字,自然照见自我。”慧衍禅师说着,将王妃的念珠挂在了戒嗔的脖颈,“这念珠平时诵经,急时可以当了换钱,佛祖不会怪罪的。”
“师父……”戒嗔的十根手指完全陷进了包袱里,眼中满是不舍。
“不必挂念,为师身子骨好着呢。”慧衍禅师伸手捏了捏戒嗔的肩膀,淡笑道。
戒嗔禅师用力抿着嘴唇,双膝跪地给慧衍大师磕了三个头。
“去吧,大道在远方,也在脚下。去经历,去看见,去见众生,去见自己。”慧衍双手合十,闭目道。
戒嗔起身,背起行囊,朝着山下走去。
“道长……”慧衍禅师并未睁眼,和声道:“日后如有机缘,还望道长照拂小徒一番。”
“无量天尊……”崔道长闻言哑然失笑,“大师此言……好像算准了我二人还有相见之日一般。”
慧衍禅师并未回答,只是闭目揉着佛珠自顾自笑道:“道长也不妨自起一卦,看看道祖与佛祖是不是同一个回答。”
“呃……”崔道长闻言有些脸红,“贫道算卦一向不准,既然佛祖已然昭示,那贫道承应下来也就是了。”
“阿弥陀佛,多谢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