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团雀飞累了,落在树上歇脚,一个个转着脑袋好奇地看向后院之中的二人。
“坐吧。”兰陵王拍拍身边的软席,“招待不周,不会生气吧?”兰陵王洒脱地开着玩笑。
“我来帮你烧吧。”向天歌接过兰陵王手中的纸券,一张张递进火盆,此时他才看清,这些纸券都是各种债权借凭。
“怎么活下来的?”兰陵王仍旧品着浮名,轻声问道。
“不如你猜猜?”向天歌尽力隐藏着心中的凄然,淡淡笑道。
“嗯……”兰陵王敲着酒杯想了想,“是祖母吧?”
“是……”向天歌点点头,“咱们高家人里有人情味儿的,可能只有不姓高的了。”
“那你不是连着哥哥我一起给骂了。”兰陵王微笑着开着玩笑。
“呵……”向天歌笑笑,“可能咱家的人情味儿,都让你一人占去了吧……”
火盆之中火焰跳动,浮名的香气弥漫在亭间,二人沉默了片刻。
“这几年做什么去了?”兰陵王问道。
“躲风头,学武功。”向天歌答道。
“来我这里……有事?”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不是专程来给你送行。”
“……”
“……”
“以后想做什么?”
“做点儿好事。”
“……”
“……”
向天歌烧完了债券,看着火盆中的余烬,突然问道:“尉相愿说你还有路能走,是什么路?为何不走?”
兰陵王此时已经尝不出浮名的醇香,他分明感觉到了毒性正在缓缓剥夺他的味觉。
“陛下赐死,如果还有路可走,你说会是什么路。”兰陵王淡笑着反问道。
“嗯……”向天歌也不意外,“清君侧,或者说……造反,那有人会跟你走这条路么?或者说,有人推着你走这条路么。”
兰陵王没有说话,目有深意地看向向天歌。
“哦,怕我泄密……”向天歌立即会意,笑道:“好,我不问,也不猜。”
兰陵王闻言,靠在亭柱上凝望着梅树上的团雀,缓缓道:“我实在不想同室操戈,即便我管不住,也不想此事因我而起。”
“明白。”向天歌淡笑道:“你不光长得像女人,这副心肠也是妇人之仁。”
“你好意思说我?”兰陵王淡笑着反问道:“当年如果不是你对司闻曹一时心软,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唉……”向天歌拍拍兰陵王的肩膀,“难兄难弟,谁也别笑话谁。”
“是啊……谁也别笑话谁……”兰陵王的视线开始模糊,甚至恍惚间觉得眼前的枝头已经开出了如血的红梅。
“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做么?”向天歌看着生命力逐渐被抽离身体的兰陵王,终是落下了泪。
“我想想……”兰陵王的气息开始虚浮,声音也逐渐断续,毒效随着酒力开始发作。
“有……有一件事……”兰陵王努力振作了一些,“你帮我给恒州的慕容将军带个话,告诉她……可以了,该走了。”
“这是何意?”向天歌轻声问道。
“咱们高家的忠臣良将们,总不能全都没有好下场吧……”兰陵王惨笑道。
“……”向天歌闻言了然,旋即又皱眉问道:“怎么不让尉相愿一并把话带到?你不是让他把百保营带去恒州慕容将军那里么?”
“呵……”兰陵王摇摇头,“相愿乃是性情中人,心中早就对朝廷颇为不满,再加上亲眼见我被鸩杀,他能不当即举兵造反,就算是顾及我的颜面了……让他去劝慕容将军归隐,我怕他会直接鼓动慕容举事。”
“呵……好,我会走一趟恒州。”向天歌点头应下。
兰陵王闻言,涣散的眼神之中流淌出一丝喜悦,“好……不管你今后想做些什么……我都祝你,得偿所愿……”
酒杯落地,兰陵王最后的一丝精魄终究是被浮名抽离了身体,一代贤王,当世名将——兰陵王高长恭被北齐皇帝高纬鸩杀。
向天歌呆呆地看着兰陵王的尸体,他的死似乎是击破了向天歌心中最后的一点犹疑,也暂时浇灭了他心中的热情,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过偌大的王府,面无表情地经过或是悲戚或是茫然的王府家丁,缓缓地消失在兰陵城的街头。
兰陵附近有座抱犊山,抱犊山下有座灵峰寺。
灵峰寺的主殿外,十几名兰陵王府的卫兵把守在周围,此时尚不知晓自家王爷的死讯。
崔道长迈着方步在满是檀香气息的偏殿之中端详着镶金嵌玉的佛像,忍不住好奇地不时朝人声鼎沸的正殿方向看去。
“阿弥陀佛……”偏殿之中除了崔道长只有一老一小两位禅师,崔道长进得偏殿之时便发现,与正殿那些手持九环锡杖,身穿多宝袈裟的高僧相比,这一老一小两位禅师的衣着是如此的朴素。
“无量天尊……”崔道长听老禅师口打佛偈,立即低声道:“大师有何赐教?”
“呵呵呵……”老禅师慈眉善目,轻声道:“赐教不敢当,道长可是好奇正殿的法事么?”
“这……”崔道长快速扫了一眼,“比起正殿的法事,贫道更好奇为何贵宝刹香火鼎盛如此,您二位高僧却穿着如此简朴。”
“哼!……”原本闭目诵经的年轻禅师闻言,忍不住双眉倒竖冷哼一声,倒是让一旁的崔道长吃了一惊。
“这位禅师好精深的内力。”崔道长看着在这位年轻禅师一哼之下摇曳不停的佛前烛火,不禁心中暗自赞叹道。
“呵呵……戒嗔,戒嗔。”老禅师随手拿起戒尺,在年轻禅师头顶轻敲了两下,年轻禅师则是恭敬受罚。
“佛在心里,不在殿里,镶金嵌玉,终是木塑泥胎,锦绣加身,难扫心中埃尘。”老禅师声音空灵,不知是在回答崔道长,还是在点拨弟子。
“大师好禅机。”崔道长淡笑道。
“呵呵呵……”老禅师随意摆摆手,“什么禅机……说白了就是老和尚我拙于俗务,不擅经营,没有师弟们会安慰各位施主罢了。”
“什么安慰?师父你还真会给他们脸上贴金!”小禅师按耐不住终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所幸与他的声音相比,正殿法事的诵经之声更加夺人视听。
“呵呵呵……”老禅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着递给崔道长一个眼神,仿佛再说:我这徒弟一直是这个德性。
崔道长见小禅师忍不住要发牢骚,不动声色地替他掩上了偏殿的殿门。
“诵经礼佛心不在焉,天天就琢磨兰陵城哪个大户家里太爷过寿,哪个高官家的夫人出殡!鸠摩罗什大师译的《维摩诘经》背不下来,酒店老板家的少爷哪天办百日宴可是如数家珍!还有,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佛家普度众生,那怎么豪绅贵胄一来,就把平民百姓家的善男信女赶出大殿?佛度有缘人,是说有钱人才跟我佛有缘吗!”
小禅师声若洪钟,义正言辞振聋发聩,一番话回荡在殿内,似乎连佛像都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