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喧嚣渐渐沉淀,如同砚中化开的浓墨,最终在时光的宣纸上留下深邃的印记。
论政台的刀光剑影、始皇裁决的金口玉言、赤松子的警世赠言、以及儒家分化的暗流涌动……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磨盘,反复碾磨着张苍的心神与理念。
他没有急于返回东土三郡,而是暂时留在了咸阳,一方面主持《大秦典要》编纂的初期框架制定,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这短暂的宁静,来消化此行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收获。
暂居的官邸书房内,灯火常明。
张苍摒弃了仆从,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摊开的并非律法条文或编纂草案,而是一卷空白的竹简。
他手中握着笔,却久久未曾落下,目光沉静,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脑海中,过往的画面与声音纷至沓来。
淳于越那固执而悲怆的“复古”呐喊,代表着一种对逝去秩序的顽固坚守,其情可悯,其理却悖于时代洪流。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因时制宜”的必要性。
叔孙通那圆滑而务实的“礼法并行”之论,试图在夹缝中为儒家寻找生存空间,其智可鉴,却也提醒他,思想的融合绝非易事,必然伴随着算计与博弈。
李斯那深沉难测的目光,无声地诉说着权力场中的冰冷法则。
这位法家前辈的复杂心绪,让张苍深刻意识到,推行新道,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明枪,更需警惕来自“同道”的暗箭。
而赤松子那“人心何以规?”的终极诘问,以及后来“法至密则无民”的赠言,则如同两把钥匙,为他打开了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
他不再仅仅将“法”视为冷冰冰的规则集合,而是开始思考其与人性、与天地自然规律的深层关联。
律法需要刚性,以定分止争;但执行律法的人,需要智慧,需要懂得“柔弱”的变通,需要在秩序的骨架中,为鲜活的生命力留下呼吸的缝隙。
“法为干,德为辅,工为基,礼为饰,势为用……”他轻声吟诵着自己提出的纲领,每一个字此刻都仿佛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更沉重的分量。
这不再是一个单纯为了赢得辩论而提出的理论框架,而是一个需要他用毕生心血去实践、去完善、去平衡的宏大体系。
就在这种反复的思索、内省与融合中,他感到自己与冥冥中某种浩瀚存在的联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紧密了。
那便是“国运”。
以往,他更多地将国运视为一种可以引动、可以借用的力量,是“法域”威能的源泉,是斩向神怪的利刃。
如同在陈县,他借助国运法域,判定河伯非法,言出法随。
但此刻,他隐约触摸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当他沉浸在思想的海洋中,试图为帝国勾勒长治久安的蓝图时,当他感受到肩上承载着始皇的期望、三郡百姓的福祉、乃至未来无数秦人的命运时,一股沉甸甸的、如同大地般厚重,又如星河般浩瀚的力量,似乎正缓慢地、坚定地向他汇聚。
这力量,不仅仅是力量。
它其中,仿佛蕴含着亿兆生民的呼吸,蕴含着田野中禾苗生长的渴望,蕴含着工匠手中锤凿敲击的节奏,蕴含着士卒保家卫国的决心,也蕴含着无数人对安定、富足、公正的朴素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