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将目光从张苍身上移开,望向高远的天际,仿佛在与那冥冥中的“天道”对话:
“陛下乃千古一帝,欲以无上智慧与意志,为人间订立秩序,规整天下,此雄心,旷古烁今。然,陛下可知,这‘秩序’本身,是否亦是‘人为’之造物?以此‘人为’之秩序,强加于‘自然’之天地,强加于本性自由之万民,岂非……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四字,他说的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
直接将嬴政和张苍所做的一切,拔高到了与“天道”对抗的层面!
“我道家先贤主张,‘无为而治’。”
赤松子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全场,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宁静,“君王若能清静无为,不妄作干预,顺应自然之道,则百姓将自我化育,自我端正,自我富足,自我淳朴。此乃‘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何需繁复律法,层层规制?”
这完全是从一个更高的维度,对“人为立法”的必要性和正当性,发起了根本性的质疑!
然而,赤松子的话并未结束。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张苍,这一次,带着一种似乎洞悉了陈县所有秘密的了然,语气依旧空灵,却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问题:
“况且,张小友与那位墨家钜子所致力之机关巧器,虽看似便利民生,增强国力,然其本质,无不是以人力强行改变自然物性,扰攘天地自然之运行。此等行径,较之律法规制,更是等而下之,乃是更深层次的‘逆天’!攫取地火,冶炼金石,伐木造器,轰鸣作响……此等扰攘,终将破坏天地平衡,招致自然之反噬,引来……天谴。”
他微微一顿,看着张苍那终于变得凝重起来的脸色,轻声问道,如同长辈询问晚辈一个简单却无解的问题:
“张小友,你言律法可定分止争,可规整人间秩序。那么,老夫问你——”
“你可曾见那九天之上,暴雨倾盆,雷霆震怒?此乃天地之威,自然之力。”
“你可能以你手中秦律,判其一个‘非法降雨’,令其止歇?可能以你所谓秩序,定其一个‘扰乱安宁’,令其平息?”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万籁俱寂。
赤松子的问题,如同天外飞仙,超出了世俗律法与秩序的讨论范畴,直接指向了“人定秩序”在浩瀚自然、在天道面前的渺小与无力。
你律法再完善,能管得了天打雷劈吗?你机关再巧妙,能抗衡天地之威吗?
如果不能,那你所构建的这一切“秩序”,其根基又在哪里?
是否如同沙上堡垒,看似坚固,实则经不起真正的天道冲击?
道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将辩论从人间制度的优劣,直接提升到了“人道”与“天道”关系的哲学终极层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苍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无解的问难。
就连李斯,也屏住了呼吸,想知道这个屡创奇迹的年轻人,能否跨过这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
张苍立于台上,面对着赤松子那空灵而深邃的目光,感受着那来自更高维度的压力。
他知道,这才是论政开始以来,最为严峻的挑战。
辩论,已然进入了关乎世界本源的哲学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