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礼入于法”的惊世之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那深水之下的暗流却已开始涌动。
整个咸阳宫前广场,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兴奋、疑虑与不安的复杂情绪所笼罩。
儒家弟子们面面相觑,叔孙通脸色变幻不定,张苍的提议既是对儒家价值的承认,更是一种釜底抽薪的“收编”,让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法家官员中,有人兴奋于本派思想的拓展,也有人暗自皱眉,觉得张苍走得太远,偏离了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纯粹性。
而高居御座的始皇,以及冷眼旁观的李斯,则看到了这构想背后,那试图囊括百家、定鼎一尊的庞大野心。
就在这思绪纷乱、众人尚未完全消化这巨大冲击的时刻,一个身影,以一种迥异于之前所有登台者的姿态,出现在了论政台边缘。
他没有经由司礼官唱喏,甚至没有走台阶,就那样仿佛从空气中析出,又像是本就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无人察觉。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长发随意披散,只用一根木簪束住部分,面容清癯,看不出具体年岁,眼神澄澈如同初生婴孩,又深邃好似亘古星空。
他步履轻盈,仿佛踏着无形的韵律,周身萦绕着一种与这庄严朝堂格格不入的缥缈出尘之气。
“是……赤松子先生!”台下有见识广博的方士低声惊呼,语气中充满了敬畏。
赤松子,传说中的道家高人,行踪飘忽,据说已窥得长生门径,就连始皇也曾多次派人寻访而不得。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百家论政台上!
赤松子飘然行至台中央,先是对御座方向打了个道家稽首,动作自然流畅,毫无拘谨之意。
随后,他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最后落在了张苍身上,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笑意。
“陛下,诸位。”赤松子开口,声音空灵悦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下了场间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直接在心神间响起。
“山野之人赤松子,适才闻听诸位高论,心有所感,不请自来,妄言几句,还望勿怪。”
他的态度谦和,但那种超然物外的气质,却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适才张御史高论,‘礼入于法’,欲以人定之法度,规整人间之秩序,构建万世太平之基。其心可嘉,其志可佩。”赤松子先是温和地肯定了张苍的出发点,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云端垂落的冰凌,带着彻骨的寒意,直指核心:
“然,老夫有一惑,百思难解,欲请教张小友,亦请教陛下与诸位。”
他目光转向张苍,语气依旧空灵,却带着一种直抵本质的锐利:
“老夫曾读前人典籍,有云:‘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这八个字,出自《道德经》,如同一个沉重的楔子,敲入了张苍构建的秩序蓝图之中。
意思是,法令越是繁多森严,盗贼反而越多。
“又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赤松子继续引用道家经典,声音平淡,却蕴含着撼动人心的力量,“天地运行,本无仁爱私情,视万物如同草扎的狗畜,任其自生自灭。圣人效法天地,亦不应以一己之仁爱干涉万物自然之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