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孔那番“循序渐进”的“忠告”言犹在耳,张苍却已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
次日清晨,天色刚亮,县衙大堂后的卷宗库房门便被推开。
张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身后跟着两名略显忐忑的书记官。
看守库房的老吏揉着惺忪睡眼,看到新县令这么早驾临,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起身行礼。
“将陈县近三年,所有未结的民间讼诉案卷,全部调出来。”张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全……全部?”老吏以为自己听错了。
新任县令不先去拜会本地乡绅,不先安抚下属,甚至不先熟悉县衙运作流程,一头就扎进了这积满灰尘的故纸堆?
“全部。”张苍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老吏不敢再多言,连忙唤来帮手,一阵翻箱倒柜。
不多时,几十卷沉甸甸的竹简被搬了出来,在库房中央的空地上堆成了一个小山。
灰尘在从窗户透进的晨曦光柱中飞舞。
昭孔闻讯匆匆赶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容,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解和警惕:“县令大人,您这是……何必如此辛劳?这些积压旧案,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案情胶着,难以厘清。大人初来乍到,不如先让下官为您详细解说一下陈县风土人情、钱谷赋税等紧要事务?”
张苍正拿起一卷竹简展开,头也没抬:“昭县丞,民生无小事。更何况,讼狱不公,积压不决,本身就是吏治之大弊。风土人情,本官自会体察;钱谷赋税,也需依法征收。理清这些旧案,正是熟悉县政、明正法度的第一步。”
他抬眸看了昭孔一眼,目光平静却锐利:“还是说,昭县丞觉得,这些案子不该查,不能查?”
昭孔心头一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大人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担心大人过于劳累……”
他干笑两声,“既然大人决心已定,下官这就去安排精通律法的令史前来协助……”
“不必。”张苍打断他,手指快速在竹简上移动,浏览着上面的记录,“本官自己看即可。昭县丞若有其他公务,请自便。”
昭孔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笑容僵了僵,只得躬身道:“那……下官告退。”转身离开时,他瞥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卷宗,眼神晦暗不明。
张苍不再理会外界干扰,全身心投入到案卷之中。
他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炬,迅速过滤着那些冗长的诉状和模糊的记录。
他寻找的不是多么复杂的惊天大案,恰恰相反,他需要的是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迅速打开局面、树立威信,同时又能窥探陈县基层治理现状的案子。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卷标记为“始皇二十x年,东乡里田亩争界案”的竹简上。
案情很简单:农户甲(王卯)状告邻田农户乙(李肆)在去年秋收后,趁着重整田埂的机会,向他的田地一侧侵占了大约三尺宽的土地。王卯声称祖辈地契上标得清楚,李肆则矢口否认,反指王卯诬告。案卷记录寥寥数行,前任县令批了个“查无实据,双方各执一词,暂押后再议”,这一“暂押”就是大半年,再无下文。
记录模糊,证据缺失,拖延不决。典型的基层积案处理方式。
“就是它了。”张苍合上竹简,站起身。
“大人,您这是要……”一旁的书记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下乡,勘验。”张苍言简意赅,“你去叫上负责记录的令史,再点四名衙役,即刻出发。”
“啊?现在?不去传唤当事人到堂吗?”书记官愣住了。
按照惯例,这种小案子,都是传唤双方到公堂上对峙,县令根据双方陈述和已有的证据进行判断,很多时候就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坐在堂上,如何能看清三尺田埂?”张苍语气不容置疑,“快去。”
“诺!”书记官不敢再多问,连忙跑去安排。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县衙。新县令上任第二天,不拜码头,不理俗务,竟然要为了区区三尺田地,亲自下乡勘验?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属官们议论纷纷,有的觉得新县令小题大做,有的猜测他别有用心,更多人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昭孔在自己的廨署里听到汇报,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立威?呵,只怕是徒劳无功,白白惹人笑话。”
……
半个时辰后,张苍只带着一名书记官、一名负责文书记录的令史,以及四名佩刀衙役,骑着马,轻车简从地出了陈县东门,直奔东乡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