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知,”李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你于泾河斩的,并不仅仅是那一条兴风作浪的蛟龙?”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苍:“你斩断的,是千百年来,‘神权天授’、‘鬼神难犯’的旧规!你撼动的,是无数依托于此规而存在的势力根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李斯引用着古语,语气沉重,“先生如今名声鹊起,万民称颂,看似风光无限。然,这风光的背后,是何等可怕的暗流汹涌?”
“你可知,关中、关东,有多少享受血食祭祀的‘正神’此刻正惶惶不安,又对你恨之入骨?你可知,朝堂之上,有多少与各地神祠利益纠缠、甚至本身便信奉某些神灵的勋贵宗室,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可知,那些被你断了香火愿力的‘仙师’、‘巫祝’及其背后的势力,正在暗中编织罗网?”
李斯的语气愈发凝重:“神道之反扑,绝非泾河龙王一爪一击那般简单直接。它们更擅长蛊惑人心,操纵舆论,借刀杀人!其势如绵绵阴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先生纵有通天之法才,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恐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抵挡啊!”
这番话,看似关切提醒,实则将巨大的压力与潜在的危机,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张苍面前。
他在告诉张苍,你挑战的不是一个龙王,而是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庞大体系,你举世皆敌!
张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他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感受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然后放下酒樽,目光平静地迎向李斯那深邃难测的眼睛。
“多谢丞相坦言相告,提点之恩,张苍铭记。”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
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可动摇的坚定:
“然,丞相可知?”
“法之所在,不容邪祟横行,不容权贵枉法,亦不容……神权僭越!”
“泾河龙王触律当斩,苍依法而行,问心无愧。若因惧其反扑,便畏缩不前,则律法尊严何在?帝国秩序何存?”
他站起身,虽在丞相府邸,身姿却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剑:
“纵有千万神魔阻路,纵有明枪暗箭加身……”
他一字一顿,如同宣誓:
“只要苍一息尚存,手中律尺未断,便当——虽千万神,吾往矣!”
声音在雅致的偏厅中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仿佛连那袅袅熏香都被这坚定的意志冲散。
李斯看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信念如铁的年轻人,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沉。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缓缓端起酒樽,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好一个‘虽千万神,吾往矣’……”他放下酒樽,语气听不出喜怒,“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望你……好自为之。”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变得微妙而沉闷。两人不再深入交谈,只是客套地聊了些无关痛痒的朝野趣闻,便草草结束。
张苍告辞离去,走出那森严的丞相府,感受着外面街道上吹来的、带着市井气息的微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斯的警告,他听进去了。那不仅仅是警告,更是一种试探,一种划界。
他知道,斩龙引发的风波,在神道之外,来自朝堂“人”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下一个对手,可能不再是张牙舞爪的神魔,而是隐藏在华服官袍之下,更善于权谋与规则内斗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