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章台宫高窗的琉璃,在光洁如镜的玄色地砖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椒兰香气与陈年竹简味道的独特气息,庄重而压抑。
丞相李斯并未在自己的府邸,而是在宫中一处偏殿内处理政务。
几案上,公文堆积如山,烛火早已点亮,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那张日益清瘦、沟壑渐深的脸庞。
他眉头紧锁,手指正按在一卷来自御史大夫冯劫的奏疏上,疏中痛陈近来咸阳城内儒生私下聚会,非议朝政,言语间多有对皇帝陛下“焚书”、“以吏为师”等政令的隐晦批评。
“腐儒误国!”李斯低声斥了一句,将竹简重重放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推行法家,统一思想,旨在稳固帝国根基,但这些六国遗老、百家学子,总是不甘寂寞,妄图以唇舌搅动风云。
就在昨日,还有方士卢生等人欺君罔上,妄言求仙之事败露,引得陛下震怒。
眼下正是需要强化思想掌控,肃清不稳定因素的时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谒者清晰的通报声:“启禀丞相,廷尉王绾求见。”
“宣。”李斯揉了揉眉心,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作为帝国丞相的威严与沉静。
廷尉王绾稳步走入殿内,他年岁比李斯稍长,面容敦厚,但眼神中透着刑名官吏特有的精明与审慎。
他躬身行礼:“参见丞相。”
“王廷尉不必多礼,坐。”
李斯指了指对面的席垫,目光落在王绾手中捧着的一卷明显是私人性质的竹简上,“何事需此时入宫禀报?”
王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竹简双手呈上:“丞相,请先过目此物。”
李斯接过,展开。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但很快,那随意变成了专注,专注中又渐渐染上了一丝惊异,最后,惊异化为了深沉的思索。
他看得比吴石更慢,每一个字,每一句论述,似乎都在他心中激荡起波澜。
殿内只剩下竹简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李斯缓缓合上竹简,抬眼看着王绾,语气听不出喜怒:“张苍……便是昨日黑夫回报,那个在死牢中大放厥词,质疑‘诽谤’罪名的年轻法吏?”
“正是此人。”
王绾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此乃他暗中递出的‘遗书’,实为上诉状。咸阳县狱一狱掾受其利诱,混入日常公文送至廷尉府。下官已命吴石暂缓行刑,明日于廷尉府偏堂提审。”
李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竹简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言语狂悖,胆大包天。竟敢妄议律法根本,质疑定罪尺度……其心可诛。”
王绾观察着李斯的脸色,谨慎地开口道:“丞相明鉴。此子言论,确属狂放,不尊上意。然……抛开其狂悖之外,观其论述,引据律条之精准,逻辑推演之严密,对程序、证据之重视,乃至对律法威严与言论尺度之思考……虽显稚嫩,却已触及法理深层,内合法家‘刑名’之精髓。其才……殊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