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死死记住,然后头也不回,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牢房,连木桶都忘了拿。
看着老赵消失在黑暗中,张苍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人性的贪婪,赌的是老赵的胆量,更赌的是他对自己那套法律论证的信心。
……
廷尉府,掌刑狱,权重威深。
每日往来公文如山,由最低级的文吏进行初步分拣、抄录。
一名年约三旬、面色苍白的文吏,正机械地将一份份地方上报的案卷进行归类。
当他拿起一份混在普通公文里、标记为“咸阳县狱死囚张苍遗书”的竹简时,本想按照惯例将其归入“待焚”文书堆——一个死囚的遗书,谁会在意?
但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竹简的形制略显特殊,又或许是“张苍”这个名字隐约有些耳熟。
昨日黑夫归来后,曾与同僚提及此名,他随手翻开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的动作僵住了。
起初是漫不经心,随即眼神变得专注,然后是惊愕,最后化为了浓浓的难以置信!
这……这哪里是什么遗书?!
这分明是一篇逻辑严密、引据详实、措辞锋利的 《上诉状》 !
文中没有哭诉冤屈,而是开门见山,直指“诽谤朝廷”罪名界定之模糊,论述“议政”与“谤政”之区别,强调“程序正义”与“证据链完整”之重要性,甚至大胆提出了“若罪名边界模糊,则律法威严自损”的核心观点!
其引用的律法条文之精准,论证逻辑之环环相扣,法理阐述之深刻,远超他平日所见的任何一份诉状,甚至不亚于廷尉府内部一些博士的论述!
“举证责任”、“心证原则”、“法律适用错误”……一个个陌生却又精准无比的词汇,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认知。
“此子……此子……”文吏喃喃自语,手微微颤抖。
他意识到,这东西绝非寻常,自己若擅自处理,日后恐怕会惹上大麻烦。
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立刻起身,捧着这份烫手山芋,快步走向直属上司——一名令史的房间。
令史看后,同样震惊不已,不敢决断,立刻上报给廷尉丞……
就这样,这份特殊的“遗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廷尉府这座庞大的司法机器内部,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被摆放在了廷尉丞吴石的案头。
吴石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内蕴精光,是廷尉王绾的左膀右臂,以精通律法、处事严谨着称。
他展开竹简,起初神色平静,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阅读速度很慢,手指偶尔会在某些竹简刻痕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掂量其分量。
良久,他缓缓放下竹简,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压力,让下方垂手侍立的令史大气都不敢喘。
“举证责任……心证原则……”吴石低声重复着竹简上的词汇,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弧度,似是嘲弄,又似是惊叹,“此子……死到临头,不思悔过,不求饶命,竟还在纠结此等‘细枝末节’?”
他重新拿起竹简,目光落在最后那力透竹背的刻痕上,那是对程序正义的最终呼吁,是对律法本身尊严的扞卫。
吴石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官廨内格外清晰。他的眼神变幻不定,权衡着利弊。
最终,敲击声戛然而止。
吴石睁开眼,目光已恢复清明与决断。他看向下方的令史,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传令咸阳县狱。”
“暂且停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明日,廷尉府偏堂,提审死囚——张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