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库的清点结果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夜幕如墨,浓稠的乌云低低压着城头,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滞重。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如银针般刺入肌骨,在粮库的檐角下卷起阵阵呜咽。营帐内烛火摇曳,光影在粗糙的墙壁上晃动,映出众人凝重如铅的面庞。魏小六捧着账本的手在不住颤抖,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墨迹在冷汗的浸润下洇出模糊的晕痕:“八千石……还差两千石。城中的粮商早已掏空库存,互市的草原商队三天后才到,根本赶不上赵将军的期限!边关的将士们若断粮,这二十万大军……怕是要成孤魂野鬼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尾音在营帐里打了个转,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苏晚垂眸凝视着粮库的账本,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投出一道如弓弦般紧绷的轮廓。指尖在“精盐”与“棉布”的条目间来回摩挲,仿佛要透过那些冰冷的数字,抠出最后一线生机。账本上的墨字仿佛化作无数双冻僵的手,在黑暗中向她伸来——精盐换粮还剩一千五百石,若再将缝纫坊赶制的两千件棉衣拿去交换,或许能勉强凑足那致命的缺口。可棉衣是北伐将士的命啊!北疆的寒风如刀,能轻易撕碎单薄的衣衫,冻毙之险堪比战场杀伐。她想起边关将士们龟裂的嘴唇、冻得发紫的脸庞,想起他们曾在风雪中浴血奋战的场景,心头如被钝刀反复剜割。
“我去换粮。”苏晚的声音突然划破营帐的寂静,如冰玉相击,清脆而决绝。楚宴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眉峰拧成两座险峻的山峰:“不可!没有棉衣,士兵们就算有粮,也熬不过北疆的寒冬!我再派斥候入山,挖野菜、猎野味,定能凑足两千石!”
苏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凹痕。她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钢刃:“来不及了!赵将军限三日送达,挖野菜至少要五天,等不及了!新粮道的消息未明,谁去押送?你是三军主帅,不可擅离;将领们镇守粮道,分身乏术——唯有我去,才能调度粮草,带着阿苦他们走新道。我虽是女子,但也知家国危难,匹夫有责!”
楚宴的喉结剧烈滚动,如鲠在喉。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丝从指缝渗出,在烛光下泛着暗红。他何尝不知苏晚所言句句在理?可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想起她曾为筹粮奔波至呕血,如今又要孤身入风雪……他胸中翻涌着酸涩与愧疚,却只能沉默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我不是孤身前往。”苏晚转身看向帐外,风雪如幕,阿苦正带着拾荒轻骑的孩子们踉跄归来。他们的衣襟结满冰晶,脸颊冻得通红,却如一群倔强的小狼,眼神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雪,手中紧握着一张画满记号的地图,那地图上蜿蜒的墨线,是他们用生命探出的希望之路。
阿苦大步踏入营帐,将地图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举起手里的短刀,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已磨得发白,边缘泛着毛糙的卷边:“楚将军,苏姑娘!我们能行!我们跟着苏姑娘去过互市,也打过山匪,知道怎么在风雪里走!只要能让边关的弟兄们吃上粮,我们就算冻饿,也不怕!”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过岩石,带着粗粝的质感。孩子们也跟着喊:“我们不怕!我们能保护苏姑娘!”稚嫩的声音在风雪中此起彼伏,如春雷炸响,震散了营帐里的阴霾。
楚宴望着这群孩子,眼眶微微发热。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才八九岁,却像一群在苦难中磨砺出钢铁翅膀的小鹰。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墙上取下“寒光”剑的配剑。剑鞘上刻着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剑柄缠着褪色的绛红剑穗,那是他出征前母亲亲手所系。他郑重地将剑递到苏晚手中:“这把剑你带着,路上遇险,可作防身。我拨五百精骑护送你,再让沈医女备好驱寒的汤药……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剑柄入手微凉,苏晚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却将剑牢牢攥紧,仿佛握住了一缕微光。
苏晚接过剑,指尖触到冰凉的剑鞘,心中却涌起一股灼热的力量。她转身走向帐中央,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十日筹万石粮,率队押粮北上,若误期或损粮,愿受军法处置”。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春蚕食桑,却带着金石般的力道。随后,她咬破指尖,鲜血在纸上绽开,如一朵炽烈的红梅。那鲜红的指印按下的瞬间,仿佛将她的魂魄也一并烙进了这军令状里。这是她第二次立军令状,第一次是为了凑粮,这一次,是为了送粮——为了守住北伐的希望,守住这山河无恙的誓言。
营帐外,风雪愈发猛烈,如天穹倾覆的银砂,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沈医女闻讯赶来,鬓发被风吹得散乱,怀里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裹着刚熬好的驱寒汤药:“苏姑娘,这药熬了三个时辰,加了老参须和姜片,路上每隔两个时辰喝一碗,能驱寒气。”她说着,又掏出一个油纸包,“还有这个,是防风的药粉,若遇风雪迷眼,抹在眼角可护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蓄着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拾荒轻骑的孩子们早已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往苏晚的马车上装东西。阿苦将地图铺在雪地上,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指着蜿蜒的墨线:“苏姑娘,这条路我们探过,绕过野狼谷,虽窄,但马车能过。这段陡坡要绑防滑的木条,那段溪涧要架简易木桥……”他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如竹筒倒豆,将注意事项一一交代。孩子们则忙着将干粮、火石、绳索整齐地码放,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他们的棉衣早已补丁摞补丁,却仍将最厚实的那几件悄悄塞进苏晚的行囊。
魏小六红着眼眶凑近,将一册新誊写的粮道图册塞进苏晚手中:“苏姑娘,这是新粮道的详细标注,每个岔路口我都标了记号。草原商队一到,我立刻将粮草运往汇合点,绝不敢耽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撑着挺直脊背,仿佛要将所有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
永嘉抱着两大捆绷带和伤药匆匆跑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沈医女说,这伤药止血最是好用,绷带也浸过药汁,若路上有人受伤,包扎后能防感染。”她说着,又往苏晚手里塞了个暖炉,“这是最后一只铜暖炉了,您带着,夜里能暖手脚。”
苏晚望着眼前这些忙碌的身影,鼻尖蓦地一酸。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将众人的馈赠一一收好。转身看向楚宴,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如深潭,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凝滞无言。她深吸一口气,将寒光剑系在腰间,剑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如一道倔强的朱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