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乾兴元年（1022年）夏，洛阳城南的“乐游瓦子”里，暑气被密集的人群驱散，喝彩声、说书声、小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年过百岁的赵烈，在孙子赵仲的搀扶下，坐在瓦子角落的茶摊旁，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攥着半块刚买的“灌浆糕”——这是他年轻时在晋阳常吃的点心，如今味道虽变了些，却仍能勾起对五代的回忆。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书场”上，那里围满了人，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说书人正拍着醒木，讲着“周世宗高平斩将”的故事，声音洪亮，满是激情。
“诸位看官！且说那后周显德元年，北汉刘崇联辽犯境，周世宗柴荣御驾亲征，到了高平，右军一触即溃！危急关头，柴荣亲自提刀冲锋，赵匡胤率背嵬军死战，还有一位白发老将，手持长枪，一枪挑了北汉大将张元徽——此人是谁？正是咱们洛阳赵家的老祖宗，赵烈赵将军！”说书人一拍醒木，台下顿时掌声雷动，几个孩童甚至跳起来喊“赵将军厉害！”
赵烈闻言，嘴里的灌浆糕差点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错愕。赵仲赶紧扶住他，小声说：“祖父，您别较真，这是说书人编的，为了热闹。高平之战时，您才三十多岁，哪来的白发？张元徽是被后周将领李筠斩杀的，也不是您。”
“编的……”赵烈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台下兴奋的观众——有农夫、工匠，还有穿儒衫的书生，他们显然对这个“改编版”的故事深信不疑，脸上满是崇敬。他想起高平之战的真实场景：那时他确实在柴荣身边，却只是率小队掩护侧翼，根本没机会“挑杀张元徽”；李筠斩杀张元徽后，柴荣为了立威，还差点杀了溃败的右军将领，哪有说书人说的“君臣同心，一战破敌”这般圆满？
“再听咱说那王彦章！”说书人喝了口茶，继续讲道，“后梁大将王彦章，人称‘王铁枪’，忠肝义胆，为了护着梁末帝朱友贞，单枪匹马闯唐营，杀了唐兵一百多人，最后力竭被俘！李存勖劝他投降，他骂道‘我王彦章生是梁人，死是梁鬼，岂会降你这伶人皇帝！’最后被斩首时，还瞪着唐营，骂不绝口——这才是真英雄啊！”
台下又是一阵喝彩，一个穿短褐的工匠大声说：“俺爷爷当年是梁军士兵，说王彦章真能单手举鼎，一枪能把马戳穿！”另一个书生则摇头：“王彦章虽忠，却助纣为虐，朱温弑唐，他却为朱温卖命，算不得真英雄。”两人顿时争论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加入，场面热闹非凡。
赵烈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他见过王彦章——后唐同光元年（923年），王彦章被俘后，他就在李存勖的军营里，亲眼见王彦章被押上来，虽面色倔强，却没说过“骂不绝口”的话，更没“单手举鼎”的本事；李存勖杀他，也不是因为他“不降”，而是怕他再反。可这些真实细节，在民间传说里，却变成了“忠勇无双”的传奇，连王彦章的“缺点”都被抹去了。
“祖父，您还记得王彦章被俘时的样子吗？”赵仲轻声问，“您在《五代秘史》里写，他当时很平静，只说‘梁亡，我死，天经地义’，没那么多豪言壮语。”
“记得，怎么不记得。”赵烈叹了口气，“可百姓不爱听这些‘平静’，他们爱听‘英雄’，爱听‘忠勇’，就算是编的，也愿意信。五代太苦了，百姓需要这些故事，给自己点希望。”
正说着，一阵锣鼓声传来，瓦子中央的“皮影戏”开场了，演的是“杨业陈家谷显灵”的故事——皮影里的杨业，身披金甲，手持大刀，死后化作山神，保佑过往的汉民，还吓跑了契丹兵。台下的观众看得入迷，一个来自幽州的流民甚至对着皮影磕头，嘴里念叨着“杨将军保佑，俺们能早日回中原”。
赵烈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杨业战死的真相：陈家谷之战，潘美、王侁违约撤兵，杨业孤军奋战，最后中箭被俘，绝食而死，哪有什么“显灵护民”？可看着那流民虔诚的样子，他却不忍心戳破——对燕云遗民来说，杨业的“显灵”不是迷信，是他们对收复故土的期盼，是在契丹统治下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咱们去看看皮影戏班主吧。”赵烈起身，拄着拐杖，在赵仲的搀扶下走向皮影戏台。班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姓刘，祖上在后唐时就是皮影艺人，如今靠演五代故事为生。见到赵烈，刘班主赶紧停下戏，拱手行礼：“这位老丈看着面熟，莫不是……”
“老夫赵烈。”赵烈轻声说。
刘班主顿时瞪大了眼睛，赶紧跪下磕头：“原来是赵将军！小人刚才演的杨将军故事，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您别见怪！”
赵烈扶起他，指着皮影里的杨业：“你为什么要编‘显灵’的情节？”
刘班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老将军，俺们也是没办法。燕云来的流民多，他们天天盼着大宋收复失地，可朝廷又没动静。俺编杨将军显灵，是想让他们知道，杨将军没忘咱们汉人，总有一天，大宋会打回去，他们能回家。要是说实话，说杨将军是孤军战死，没人救他，他们怕是连活下去的盼头都没了。”
赵烈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几贯铜钱，递给刘班主：“这些钱你拿着，把戏演下去。只是下次演时，别忘了加一句——杨将军希望他们好好活着，等大宋收复燕云，别白白送命。”
刘班主接过铜钱，眼眶发红：“谢老将军！小人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