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汴梁时,已是初冬。赵烈刚进城门,就看到城西的佑国寺外围满了人,脚手架比应州木塔的还高,工匠们正忙着搬运琉璃砖。“这是在建什么?”赵烈拉住一个路人问道。
“老丈您不知道?”路人笑着说,“这是要建一座铁塔!原来的木塔去年着了火,烧得精光,当今陛下(宋太宗)下旨,用琉璃砖重建,要比原来的木塔还高,还能防火!”
赵烈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工地前。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中年工匠正在指挥,他叫李窑头,是汴梁有名的砖瓦匠,曾参与过开封城墙的修缮。“李工匠,这塔用琉璃砖,能行吗?”赵烈问道。
李窑头转过身,见赵烈手里拿着木塔模型,便知是懂行的人,笑着解释:“老丈放心!这琉璃砖是俺们按‘秦砖汉瓦’的古法改进的,用黄河泥做坯,掺了煤粉和釉料,烧出来比石头还硬,还不怕火。您看,这砖是褐色的,烧透了,敲起来当当响!”他拿起一块砖,递给赵烈,果然坚硬沉重,表面的釉色光滑发亮。
赵烈想起后周显德年间,柴荣扩建汴梁时,曾下令改进砖瓦工艺,没想到如今竟用到了建塔上。“原来的木塔为什么会着火?”
“还不是因为香烛!”李窑头叹了口气,“原来的木塔是五代后周时建的,里面供着佛像,香客多,不小心就把木梁引着了。这次用琉璃砖,就算有火星,也烧不起来。俺们还在塔壁里留了通风口,能排烟,还能抗风,比木塔结实多了。”
他领着赵烈走到塔基旁,只见地基比原来的木塔宽了一倍,用的是“条石灌浆”,缝隙里灌了糯米汁和石灰,牢牢固定在地下。“这地基要埋到地下三丈深,就算汴梁发大水,也淹不到塔基。俺们还在塔的每层都设了‘排水槽’,雨水顺着槽流下来,不会渗进砖缝里。”
赵烈看着工匠们有条不紊地砌砖,砖缝用白灰和糯米汁混合的灰浆填充,平整得像一条线。他想起应州木塔的榫卯,再看眼前的琉璃砖塔,突然明白——五代到北宋的建筑,正在从“木构的精巧”走向“砖石的坚固”,这不仅是材料的变化,更是乱世中人们对“永恒”的追求。
“老丈,您看这砖上的花纹!”李窑头指着一块砖,上面刻着缠枝莲图案,“这是俺们请画工刻的,每层的花纹都不一样,将来塔建成了,阳光照在砖上,会像彩虹一样好看!”
赵烈凑近细看,花纹刻得细腻生动,釉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柴窑的天青色瓷器,想起越窑的秘色瓷,突然觉得——汴梁铁塔的琉璃砖,与五代的瓷器有着同样的匠心,都是将平凡的材料,打磨成不朽的艺术品。
当晚,赵烈住在汴梁的客栈里,捧着王鲁班送的木塔模型,又想起白天见到的铁塔工地,久久不能入睡。他翻开《五代秘史》手稿,在应州木塔的记载后补充:“汴梁佑国寺,旧有木塔,五代周建,宋初毁于火,太宗诏重建,易以琉璃砖,名‘铁塔’。匠李窑头主其事,砖坚釉亮,可防火抗风,与应州木塔,一木一石,南北辉映,皆为五代至宋初建筑之巅峰。”
次年春,赵烈再次来到佑国寺,铁塔已建到第五层。李窑头告诉他,塔身的琉璃砖已烧制完成,共十三层,高五十七米,比原来的木塔还高十米。“俺们在塔顶装了一根铁刹,用铁链固定,能抗住十二级大风。”李窑头指着塔顶,语气带着骄傲,“将来塔建成了,俺要在里面放一部《金刚经》,用冯道当年刻印的九经版本,让塔和经一起传下去。”
赵烈心里一动,从怀里掏出当年冯道主持刻印的《尚书》残卷,递给李窑头:“这卷经书送给你,将来放在塔里,也算圆了冯相的心愿。”
李窑头接过残卷,双手颤抖:“多谢老丈!俺一定把它好好装在锦盒里,放在塔顶的佛龛里,让它陪着铁塔,永远不毁。”
离开汴梁前,赵烈最后看了一眼铁塔。工匠们仍在忙碌,阳光照在琉璃砖上,泛着温暖的褐色光芒,与远处的开封城墙相映成趣。他想起应州木塔的红松立柱,想起王鲁班的榫卯,想起李窑头的琉璃砖,突然觉得——乱世虽乱,却挡不住人们对美的追求,对永恒的渴望。那些工匠们,或许名不见经传,却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比帝王基业更长久的建筑,这才是真正的“不朽”。
回到洛阳后,赵烈将应州木塔模型和汴梁铁塔的琉璃砖样本(李窑头送的边角料)摆在书房里,与柴窑瓷器、《花间集》手稿放在一起。他在《五代秘史》的结尾,为两座塔写下一段批注:“五代之世,战火纷飞,然建筑之艺却臻于巅峰。应州木塔,以木为骨,榫卯传力,显汉匠之巧;汴梁铁塔,以砖为肤,琉璃防火,彰宋工之智。一北一南,一木一石,虽分属辽宋,却同为中华建筑之瑰宝。盖因乱世之中,人们更需以不朽之造物,寄托对和平之向往,对文化之坚守。此非仅建筑之奇观,实为乱世之精神象征也。”
窗外,洛阳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发出轻柔的声响。赵烈望着书桌上的木塔模型和琉璃砖,仿佛又看到了应州工地上的王鲁班,看到了汴梁铁塔旁的李窑头,看到了无数不知名的工匠,正一凿一斧、一砖一瓦地,将乱世中的文化火种,砌进一座座不朽的建筑里。
而此时的应州,释迦塔已建到第七层,王鲁班正带着徒弟们雕刻塔内的佛像;汴梁的铁塔工地,李窑头正检查最后一批琉璃砖的质量。两座塔,像两颗明珠,一颗在塞北的风沙里挺立,一颗在中原的烟火中生长,它们或许不会知道,自己将成为五代十国留给后世最震撼的建筑奇观,也将成为赵烈《五代秘史》中,最动人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