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德五年(958年)夏,汴梁城西的新瓷窑外,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队骡车正缓缓驶来。骡车上装着沉甸甸的青白色瓷土,车旁的民夫们挥着鞭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这是从邢州(今河北邢台)运来的“高岭土”,专为后周朝廷新设立的“御窑”烧制御用瓷器所用。
赵烈站在窑场的土坡上,手里捧着一卷《陶记》手抄本,目光落在远处忙碌的工匠们身上。他刚从寿州战场回来,就被柴荣任命为“御窑监工”,负责监督新瓷窑的烧制进度。柴荣嫌宫中现用的瓷器“粗陋无文”,想要烧制出“质如冰、色如天”的精品瓷器,作为后周的“国器”,也为将来一统天下后,彰显中原文化的正统。
“赵将军,您来得正好!李阿爷刚选出了最好的瓷土,正要开始揉泥呢!”窑场管事王二快步走来,语气带着兴奋。他指着不远处的老工匠,“那位就是李阿爷,从越窑请来的老匠人,据说最懂‘秘色瓷’的烧制法子,陛下特意把他从吴越请来的。”
赵烈顺着王二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老者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团瓷土,正反复揉搓,动作缓慢却精准。老者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双手因常年接触瓷土,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白色粉末——这就是李阿爷,越窑(今浙江余姚)最有名的制瓷工匠,因吴越与后周交好,被钱俶派来传授制瓷技艺。
“李阿爷,辛苦了。”赵烈走上前,躬身行礼。他在《陶记》中读过越窑秘色瓷的记载,知道这种瓷器“釉色青绿,如湖水映天”,是晚唐至五代的瓷器巅峰,却从未见过实物,更别说烧制过程。
李阿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将军是来监督烧瓷的?这邢州的瓷土虽好,却比越窑的‘香灰土’粗些,要烧出陛下想要的‘色如天’,还得费些功夫。”他把手里的瓷土递到赵烈面前,“您摸摸,这土得揉够三个时辰,把里面的杂质都揉出来,才能拉坯。”
赵烈伸手摸了摸瓷土,触感细腻温润,确实比普通泥土更顺滑。他想起《陶记》中“土细如面,揉如脂膏”的记载,忍不住感叹:“难怪越窑秘色瓷质地细腻,原来选土和揉泥就这么讲究。”
“不止选土和揉泥。”李阿爷站起身,领着赵烈走到拉坯的作坊。作坊里,几个年轻工匠正坐在转轮前,双手扶着瓷土,随着转轮的转动,将瓷土拉成碗、盘、瓶的形状。李阿爷指着一个刚拉好的碗坯:“拉坯要‘稳、准、匀’,碗壁得薄如纸,却不能破;碗口要圆如满月,差一分都不行。俺年轻时在越窑,拉坏一个碗,就要被师傅罚饿一天。”
赵烈看着工匠们熟练的动作,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挥舞长刀的场景——两者看似无关,却都需要“熟能生巧”的功夫。他在随身的记事本上写下:“制瓷如治军,选土如选兵,揉泥如练兵,拉坯如布阵,一步错,满盘皆输。”
最关键的环节,是施釉和烧制。李阿爷领着赵烈来到施釉作坊,案上摆着几个陶瓮,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釉料。“这是‘石灰釉’,用石灰石、草木灰和瓷土调配而成,要按‘灰三、土七’的比例混合,再煮三天三夜,才能用。”李阿爷拿起一把刷子,蘸了些青绿色的釉料,轻轻刷在碗坯上,“施釉要薄,刷太厚会流釉,刷太薄会露胎,得像给婴儿盖被子一样,轻之又轻。”
赵烈注意到,施釉后的碗坯颜色暗沉,与想象中“色如天”的模样相去甚远。“李阿爷,这釉色看起来很普通,烧出来真能变成天青色?”
李阿爷笑了笑:“将军别急,釉料烧之前是‘丑媳妇’,烧之后才是‘天仙’。越窑的秘色瓷,施釉后也是暗沉的,可一进窑,经千度烈火一烧,釉色就会变成青绿,像春天的湖水,还能映出人影呢!”
烧制的窑炉是“龙窑”,依山而建,长长的窑身像一条卧着的龙,窑口朝下,窑尾朝上。李阿爷指挥工匠们将施好釉的瓷坯装进“匣钵”(陶制的盒子),再把匣钵整齐地码进窑炉。“这匣钵是关键,”他指着匣钵,“瓷坯装在里面,能防止窑火直接烧到,还能避免烟灰落在釉面上,这样烧出来的瓷器才干净。越窑烧秘色瓷,用的就是这种法子,叫‘匣钵装烧法’。”
窑火点燃的那天,李阿爷守在窑口,寸步不离。他根据窑火的颜色判断温度:“火苗发红,是温度不够,得加柴;火苗发黄,温度正好;火苗发白,温度太高,会把瓷坯烧裂。”年轻工匠们轮流加柴,窑火噼啪作响,窑烟顺着窑尾的烟囱升起,在汴梁的天空中连成一片淡灰色的云。
赵烈陪着李阿爷守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清晨,李阿爷终于下令停火:“再焖一天,让窑温慢慢降下来,才能开窑。”他坐在窑口的石头上,喝了口热茶,对赵烈说起越窑的往事,“俺年轻时,越窑烧秘色瓷,要选‘雨后天晴’的日子开窑,说这样烧出来的釉色最像天空。有一次,俺们烧了一窑秘色瓷,开窑时正好下过雨,那釉色青得发亮,像把西湖的水涂在了上面,钱王(钱镠)见了,当场赏了俺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