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塑料厂的铁皮屋顶上“沙沙”响,像无数只小爪子在挠。林小满把最后一笼“海岛蛋糕”端进车间的临时烘房时,指关节冻得发僵,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这烘房原是废弃的恒温箱,被张师傅带着几个老工人改了三天:拆掉锈迹斑斑的内胆,用红砖砌了三层搁架,墙角堆着旧棉絮和麻袋片当保温层,门口挂着块厚帆布,一掀开就涌出让人浑身发暖的甜香。
“林姐,铁盘擦好了!”小周娘抱着摞搪瓷盘进来,盘沿还沾着点没刮净的蛋糕屑,她围裙上别着把小铲刀,是用罐头铁皮磨的,“二丫他爹刚从海边回来,说今潮大,扒了半筐虾皮,晒得金黄金黄的,我给你留了二斤多,放你箱里了。”
林小满接过铁盘,指尖触到微凉的搪瓷面,笑着往烘房里挪了挪:“让他别总在礁石上待着,昨儿听老李说,西滩头的冰裂了,滑得很。”她往搁架上摆蛋糕坯,每个坯子都揉得圆滚滚的,上面撒着层细细的白糖——这白糖是用五斤红薯干从供销社换的,老李特意留的细粒,说烤出来会发脆。
小周娘蹲在地上生炭火,火钳敲在煤块上“叮当”响:“他呀,听说你做蛋糕缺虾皮,天不亮就揣着窝头去了海边。说孩子们吃了你的蛋糕,念书都有劲儿,比供销社的麦乳精管用。”她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两人脸上红扑扑的。
正说着,帆布门被掀开道缝,两个小脑袋探进来。阿泽的棉帽戴得歪歪扭扭,帽绳缠在耳朵上,他举着个铁皮饭盒,饭盒里的海苔还带着海腥味:“妈,狗剩他娘让我送来的,说这是这几天刚晒的,做蛋糕正好!”
宛宛跟在后面,小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沿缺了个角,里面是她刚从暖棚摘的草莓。草莓个头不大,却红得透亮,沾着的水珠在烘房的热气里凝成白雾:“妈,王奶奶说这草莓太酸,让我多放两勺糖。”她踮着脚往搁架上看,辫子上的红头绳勾在帆布门的铁环上,扯得她龇牙咧嘴。
林小满笑着帮她解开红头绳,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耳垂:“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她从搁架上拿下块刚烤好的海苔蛋糕,用手掰了半块递给宛宛,“尝尝,放了你李叔晒的海苔,味道美滋滋的。”
宛宛小口咬着蛋糕,眼睛瞪得溜圆:“这样的真甜!王奶奶的办法管用!”阿泽也凑过来,手里的虾皮没处放,就往烘房角落的麻袋上一搁,结果麻袋滑了下,虾皮撒出来小半袋。他“哎呀”一声,赶紧蹲下去捡,手指被烫得缩了缩——麻袋刚从搁架旁挪开,还带着热气。
“慢着点,别烫着。”林小满递过块抹布,“用这个擦,擦干净了还能吃。”她看着阿泽趴在地上,把溅到煤渣旁的虾皮也捏起来,忽然想起王老师昨天来车间时说的话:“这孩子现在吃饭掉个米粒都捡起来,说是你教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比课本上的字记得牢。”
帆布门又被推开,这次是狗剩,他的棉裤膝盖处补着块蓝布,显然是摔过跤,手里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林婶,我娘让我问,今晌午的蛋糕能给留两块不?她说用这纸包的干贝换,刚在供销社称了,足有半斤。”他把纸包往怀里塞了塞,生怕林小满不收。
林小满接过纸包,隔着布都能摸到干贝的硬度——定是晒得极干的。“让你娘放心,留着带草莓酱的。”她往阿泽手里塞了把小刷子,“去,把烘房的玻璃擦干净,让外面的人也看看咱的新蛋糕。”
阿泽拿着刷子跑过去,玻璃上结着层薄冰,他哈了口气擦一下,很快就擦出片透亮的地方。外面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木:吹塑机“嘶嘶”地吐出塑料膜,像条源源不断的蓝带子,被工人们用竹竿挑着,晾在铁丝上;烫金机的齿轮转得“咔咔”响,金粉落在蓝色的海带袋上,亮得像撒了把星星;打包组的大婶们坐在长凳上,用麻绳把海带袋捆成十字,嘴里还哼着《南泥湾》的调子。
“李叔,给你!”宛宛捧着块蛋糕,踮着脚递给正在检修机器的李师傅。李师傅的手套破了个洞,露出的手指沾着机油,他赶紧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接过蛋糕塞进嘴里,含糊着说:“你娘这手艺,比县食品厂的师傅还强!昨儿我家小子尝了块,今早非闹着要,说比他姨从上海带的饼干好吃。”
阿泽则把蛋糕分给正在给机器上油的老马:“马爷爷,这个给你,里面放了枣泥,你总说牙口不好,这个软和。”老马的牙掉了大半,接过蛋糕慢慢抿着,从兜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铁环:“给,这是我给你做的弹弓架子,用汽车弹簧钢磨的,准得很。”
孩子们的笑声混着机器声,像锅里翻腾的糖稀,稠得化不开。林小满站在烘房门口,看着阿泽蹲在成品堆旁,用小石子算蛋糕数量,嘴里念念有词:“一块换三两虾皮,两块换半斤干贝,五块能换一尺布票……”忽然听见帆布门外传来“嘀嘀”的自行车铃声,是王老师来了。
王老师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个蓝布包,包角都磨白了,车把上挂着个网兜,装着几本书和一个铁皮饭盒。她跳下车时,棉鞋在雪地上滑了下,差点摔倒,幸亏扶住了车间的铁柱子。“林姐,我带了好东西!”她跺着脚上的雪,棉裤腿上沾着泥,显然是从学校一路蹬过来的。
林小满赶紧掀开帆布门让她进来,暖烘烘的热气裹住王老师,她摘下围巾,露出冻得通红的脸:“上次你说铁皮模具太沉,孩子们搬不动,我让我爱人在县木器厂给你捎了几个木框。”她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四个长方形的木框,打磨得光溜溜的,边角还包着铜皮防裂,“他说这是做木箱剩下的料,拼拼凑凑改的,不要钱,就是尺寸小了点。”
林小满拿起个木框比了比,正好能放进烘房的搁架:“这尺寸正好,一次能多做两块。”她从搁架上拿下块刚出炉的草莓蛋糕,“快尝尝,放了宛宛摘的草莓,酸中带甜。”
王老师咬了口蛋糕,眼睛亮起来:“比昨天的还香!是不是放了新东西?”她从网兜里掏出个小纸包,“我给你带了点芝麻,是我娘家嫂子在乡下种的,炒香了磨的粉,撒在蛋糕上肯定好吃。”纸包里的芝麻粉带着焦香,一打开就飘满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