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河西节度使府衙。
杜丰负手立于巨大的西域舆图前,目光沉静如深潭,唯有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勾勒出一条条无形的战线与疆界。北庭大捷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凉州为中心,迅猛向整个西域乃至长安扩散。但他深知,一场战术上的胜利,远非战略上的终结。如何将这场“白水惊雷”的效益最大化,彻底奠定大唐在西域的绝对优势,才是他此刻思虑的核心。
“大帅,”刘晏手持一份刚拟好的文书,步履轻快地走入,脸上带着难得的振奋之色,“嘉奖北庭将士的敕令已用快马发出,按您的意思,着重褒扬了仆固玚将军的勇决与浑瑊将军的持重。另,发给安西梁宰节度使的军令也已发出,命其前出,与北庭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杜丰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标注的“突骑施”区域,“怀敏(刘晏字),依你之见,经此一败,突骑施残余会退往何处?是西遁投奔大食,还是北窜依附黠戛斯?”
刘晏略一沉吟,走到图前,指向碎叶川以西:“其王庭被毁,粮草尽焚,部族离心,短期内已无力组织大规模反抗。其可汗仓皇北逃,依常理,北投同属铁勒的黠戛斯可能性更大。然黠戛斯此前入侵受挫,态度暧昧,是否会为了一个丧家之犬般的突骑施而彻底开罪我大唐,尚未可知。至于大食,距离尚远,鞭长莫及,且其内部派系林立,未必肯立即接纳。”
“分析得不错。”杜丰指尖点在“葛逻禄”三字上,“所以,关键还在葛逻禄。此部族骑墙观望已久,如今见我大唐兵锋正盛,突骑施这棵大树已倒,该是他们做出最终抉择的时候了。传令给西进的‘宣慰使团’,加大对葛逻禄的招抚力度,许以重利,陈以利害。告诉他们,大唐只要臣服与通道安全,其部族内部事务,可暂不过多干涉。但若冥顽不灵……”杜丰语气转冷,“待我收拾完突骑施残部,下一个便是他们。”
“明白。”刘晏立刻记下,随即又道,“于阗方面,安西军回报,凌都尉已随军转移至安全地带,医官正在全力诊治。其腿伤需静养,但性命无虞,神智也已完全清醒。”
听到凌素雪的消息,杜丰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但迅速恢复如常。“让她好生休养。传我的话给安西军,对于阗,暂缓军事压力,但经济与外交封锁不变。同时,可以‘协助清剿摩尼教余孽’为名,让我们的商队和‘察事司’的人更多地进入于阗活动。那位王子,既然最后关头做出了正确选择,我们可以给他,也给于阗一个机会。”
“是,软硬兼施,方是长久之道。”刘晏心领神会。他看着杜丰沉静的侧脸,心中感慨,经此西域一局,这位年轻的杜帅,已愈发有了总揽全局、执棋落子的宰辅气度。
就在这时,亲卫统领苏瑾在门外高声道:“大帅,安西军八百里加急,凌都尉有密信呈上!”
“呈进来。”杜丰转身。
苏瑾快步走入,将一封火漆密信恭敬递上。杜丰接过,挥退苏瑾与刘晏,独自拆阅。
信纸上的字迹,不再是往日凌素雪那清冷工整的笔体,略显潦草与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大帅钧鉴:
卑职残躯得存,累将士血染黄沙,愧怍无地。今神智已复,摩尼教于阗巢穴之虚实、人员、联络之法,尽在胸中。其光明左使受创,核心骨干折损,正是其虚弱之时。
卑职恳请,准予卑职伤愈之后,重掌‘察事司’西域分支,必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彻底铲除西域摩尼教根基,绝此后患。此非为雪私辱,实为杜彼等妖言惑众、动摇藩邦之念想,助大帅定鼎西疆。
跳荡营弟兄之血,不可白流。素雪立誓,必以敌酋之首,祭奠英魂。
——罪卒 凌素雪 伏首再拜”
字里行间,不见小女儿态的哀戚,唯有属于顶尖暗夜利刃的冷静复盘与决绝杀意。那“罪卒”的自称,更是将她内心因唐军巨大伤亡而产生的沉重负罪感表露无遗。
杜丰缓缓合上信纸,沉默良久。他仿佛能看到,在安西某处军帐中,那个女子苍白着脸,拖着伤腿,强撑着写下这封信时,眼中燃烧的冰冷火焰。她将个人的惨痛经历,迅速转化为了最专业、最冷酷的行动计划。
“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了……”杜丰低声自语,想起了张顺拼死带回她时,那几乎十不存一的跳荡营。他铺开纸笔,沉吟片刻,落笔回信:
“素雪吾将:
信悉。将士血战,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英魂不远,必佑我大唐。汝既生还,便当承其遗志,砥砺前行,而非沉溺愧怍。
所请准予。即日起,擢升尔为‘察事司’西域都督,总揽西域诸国暗探、缉捕、反间事。允尔便宜行事之权,一应人手、资源,凉州府库优先调拨。务求除恶务尽,然亦需谨慎谋划,保重自身。西域摩尼教之清剿,便托付于你。
待西域靖平,吾当亲为尔及跳荡营幸存将士,向朝廷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