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冷风跟淬了冰一样往人骨头里钻。阮汀筠紧裹着大衣,依着昨日确定的计划安排着,身后傅千澜指挥着几个穿粗布褂子的伙计搬着物资,麻袋里杂粮撞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动作快点,把‘善款公示牌’往显眼处摆,再喊两句,让里头的人都听见。”阮汀筠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傅千澜,把那两袋洋面扛到最前面。”她特意挑了难民棚最集中的西北角,这里离R军管控的闸北纱厂只隔了一条街,正是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步。“让伙计们喊起来,就说‘阮小姐送过冬物资了,每家都有份’,动静越大越好。”阮汀筠指尖在铁皮货车的厢沿上敲了敲,霜气凝在指甲盖上,泛着冷光。
随着大家故意制造的声音越来越大,难民棚里很快有了动静,破旧的棉门帘被一个个掀开,蓬头垢面的男女老少探出头来,眼里又惊又怯。阮汀筠见状,特意走上前,亲手把一件半旧的棉袄递到个瘦得只剩骨头的老太太手里,语气放得柔:“老人家,天凉了,先裹暖和些。”说着,还让裴晚卿她们盛了一碗热粥递给她。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纱厂方向就晃过来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特务,歪戴着帽子,手插在裤兜里,踮着脚往这边瞧。走在最前的瘦高个啐了口痰,骂骂咧咧的蹭过来,眯着眼打量阮汀筠:“哪来的?敢在这地界行善,不怕惹上麻烦?”后面几人说说笑笑,原本守在纱厂门口的两个岗哨,也忍不住探着脖子往这边望。
“不过是尽点绵薄之力,”阮汀筠笑了笑,“诸位要是不放心,尽管查——我阮汀筠在沪上也有些名号,总不至于害了这些苦命人。”
她这话半软半硬,倒让特务们犹豫了。有个矮胖的凑到瘦高个耳边嘀咕:“这阮汀筠好像是个演员,之前《沪上春梦》的女主角就是她。不如先看看热闹?反正仓库里有松田少佐的人盯着,出不了事。”
瘦高个琢磨了两下,果然挥了挥手:“行,那我们就看着,你们别耍花样!”
阮汀筠笑着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扫到刚才纱厂门口探着脖子瞧的两个岗哨已经挪了脚步,悄悄松了口气,转头给傅千澜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拎着两袋棉衣往棚子里走,嗓门特意提的老高:“大家别挤!先登记名字,每家都少不了!”
同一时间,法租界边缘的小洋楼里,项昭正将一张泛黄的电报纸推到桌案中央。纸上的R国文字已经被翻译成中文,墨迹还带着点湿意。他指尖点在“李昌”两个字上,声音沉得像窗外的雾:“截到的松田发给东江的电报里提了他,说他是‘可靠的合作者’,电力那边能接手,去年还帮R军偷运过两批军火,连军部的人都认识他。他,比我们想的要更深。”
桌对面的人倒抽口冷气:“那迎香……”
“怕是已经成了活靶子。”项昭打断他,又抽出另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条,“线人刚传回来的信,李昌两年前就安了个老妈子在钟太太身边。迎香上次跟钟太太提‘李城’的事,当天就有人把话递到了李昌耳朵里。松田抓迎香是意外,但李昌刚好借这个机会报仇——他这人十分狠,不会放过坏他好事的人。”
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屋里的空气瞬间更沉了。项昭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抿了口冷茶,眉头皱得更紧:“现在就怕……李昌会对迎香下死手,逼艾颐露面。”
巳时过半,艾颐已经在大槐树下站了快一刻钟。她裹着许应麟给她准备的棉袄,脸涂的灰扑扑的,只露了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疼,她却浑然不觉,始终不停地往仓库方向望着。她手里的布包装着给迎香准备的伤药和干粮,指尖把布包的带子攥得变了形。
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刻钟,许应麟还没来。艾颐咬着下唇,心里的焦急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她实在等不住,踮起脚,往仓库的方向又挪了两步。
就在这时,仓库的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寒气裹着机油味飘了出来。艾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赶紧猫腰躲在树后,指尖死死抠着树皮——只见李昌穿着件黑色皮夹克,手里拽着个人,正是迎香。
迎香的头发被扯得乱糟糟,灰扑扑的衣服上沾着污渍。她的嘴里被块破布塞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声,身子拼命挣扎。李昌的手狠狠攥着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走到门口的木柱子旁,粗暴地把她按在柱子上,掏出麻绳就往她身上绕。那柱子上还留着几道旧刀痕,在雾里看着格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