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仪心头一紧,急忙道:“矜羯罗!你要去哪里?现在鬼族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 矜羯罗摇了摇头:“一则,寻访华扇踪迹。她独自离去,伤势未愈,我放心不下。二则……”她握紧了拳,指节发白,“寻一真正僻静无人之地,闭门反思,精进武艺。此次败绩,让我深知己身不足。待我有所突破,或……找到答案之日,或许会归来。”
她的去意坚决如铁,勇仪和随后赶来的萃香如何挽留,也无法动摇其分毫。最终,矜羯罗对着剩余的鬼族同胞深深行了一礼,然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妖怪之山,去寻找她自己的救赎之路。
矜羯罗一走,鬼族的气氛更加低迷。伊吹萃香,这个平日里总是醉醺醺、看似没心没肺的酒鬼,此刻也收起了伊吹瓢。她看着神情黯然的勇仪和士气低落的族人们,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呀呀……看来,‘鬼族四天王’这名头,到了如今,算是彻底名存实亡,成了一个笑话了啊……”她的语气带着某种打趣的意味,但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连烈酒也无法麻痹的沉重与迷茫。
星熊勇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萃香!连你……连你也要离开吗?难道你要抛下大家?”
萃香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苦笑道:“嘛……怎么说呢,我伊吹萃香,本来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是个‘该死之鬼’了。还能活到现在,喝了这么多美酒,已经算是大大地赚到了呢。”她抬起头,望向洞顶,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天空,“这次的事情……让我觉得,我也需要点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好好想想……一些事情。这喧闹的山,这沉重的担子,暂时……就先交给你了。”
她的理由听起来有些任性,但了解她的人能感觉到那份深藏的疲惫。于是,在勇仪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萃香也扛着她那标志性的、如今却空了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山洞,不知去向何方。或许,她是想去寻找能让她忘却这一切的、更烈的美酒吧。
昔日叱咤风云、令人类闻风丧胆的鬼族四天王,转眼间分崩离析,只剩下星熊勇仪一人,如同孤峰般,面对着士气跌入谷底的鬼怪们。茨木华扇带着断臂和谜团离去,矜羯罗背负着耻辱与责任去寻求突破,伊吹萃香带着她的迷茫和酒葫芦去寻找答案……她们都可以一走了之,去寻求各自的解脱或沉沦。可她星熊勇仪呢?她能抛下这些信任她、跟随她、如今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族人不管吗?
不久后,有天狗带着微妙而复杂的态度前来询问勇仪,鬼族日后有何打算?是会考虑长期留在妖怪之山,与天狗、河童等种族共处,还是打算待休养生息后,重返已成废墟的大江山?(毕竟鬼族曾以强大的武力统治过妖怪之山,天狗们内心深处,或多或少对当初鬼族离开、他们得以主导山林事务感到过庆幸与轻松。如今鬼族落难回归,虽同情其遭遇,但如何处理与这支强大却落魄力量的关系,也让天狗们心情复杂,充满顾虑。)
星熊勇仪独自坐在巨大的石椅上,沉默了许久许久。她那豪迈而英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落寞与挣扎。最终,她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但那份坚定背后,是深深的无奈与决断。她沉声对等待答复的天狗使者说道:“此番我等因自大而一败涂地,被人类讨伐军几乎一网打尽,若非……各位相助,已无噍类。此等奇耻大辱,我等已无颜再立于阳光之下,坦然面对世人睥睨或怜悯的目光。”
她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下方云雾缭绕的山峦和平原,声音如同沉重的岩石落地:“自此以后,我鬼族……便迁入地底吧。地上这繁华喧嚣的世界,我们已……无力看顾了。我们会在地下,开辟属于我们新的家园。”最后一句,轻若呢喃,却蕴含着某种无法动摇的决心。
就这样,在星熊勇仪的带领下,残存的鬼族背负着战败的耻辱和复兴的希望,告别了曾经称霸、如今却已无他们立锥之地的地面世界,整体迁入了幽暗深邃、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地下世界,开始了新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地上,似乎再也难见鬼族成群结队、畅饮高歌的景象了。
有去就有来。虽然强大的鬼族离开了妖怪之山,退入了地底,但这座神魔共存的灵山,依旧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新的住客。甚至一些在人类社会中被边缘化、缺乏稳固信仰、竞争不过那些拥有悠久历史和庞大信众基础的大社正神的小神明,也开始尝试将目光投向妖怪的势力范围,在这里寻求一线生机和立足之地。
例如最近搬来妖怪之山居住的秋静叶和秋穰子两姐妹就是如此。
姐姐静叶是红叶之神,司掌着红叶的变红与凋落。正如其名,她性情有些孤高和悲观,不喜喧闹,但与妹妹相依为命。每到秋季,经她神力潜移默化的影响,整片妖怪之山的枫叶便会层层叠叠地染上绚烂的色彩,从浅黄、橙红到深赭,层林尽染,红似烈火,景象比以往更加壮丽非凡,为妖怪之山平添了几分诗意与寂寥之美。
而妹妹秋穰子则是司掌丰收的神明,性格比姐姐活泼开朗些。虽然她们的神力不算强大,在人类的主流信仰圈里几乎排不上号,但秋穰子带来丰收、寓意吉祥的特性,在妖怪之山这片地界却显得颇为独特。加上这里没什么同类型的、有竞争力的神明,她倒是很快受到了一些靠近山林、依靠耕种和采集为生的人类村落,甚至部分需要稳定食物来源的、智慧较高的妖怪们的欢迎,逐渐收获了些许虽不浓厚但却实实在在的信仰,让两姐妹总算有了个安身之所。
除了妖怪与神明这边的人事变迁,势力遍布整个东国的主流,终究还是人类。朝堂之上,公卿贵族们依旧过着风花雪月、和歌赠答的生活。藤原家族凭借其作为天皇外戚的独特优势和数百年的运作经营,又一次垄断了摄政、关白等最高职位,将天皇的权力架空,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牢牢把持着朝廷的政局,家族势力如日中天。
然而,在京都的宫廷之外,地方上的力量格局正在悄然改变。随着庄园制度的不断发展,地方豪族(武士团)的势力逐渐壮大。为了保护庄园利益、镇压地方叛乱和维护自身秩序,这些掌握着武力的“侍”阶层开始崛起。他们不同于吟风弄月的公卿,讲究的是弓马之道和忠义信条,虽然地位目前仍低于公家贵族,但他们手中掌握的实实在在的武力,正逐渐在政治舞台上获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为日后漫长的幕府政治时代,埋下了深远的伏笔。京都的雅乐与地方上武士的喊杀声,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复杂而矛盾的底色。
在这看似平稳演进的时代洪流中,隙间的妖怪贤者八云紫,却变得愈发低调和深居简出起来。上次星暝的“牺牲”和那场波及世界根源的危机,对她而言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和深刻的警示。那种面对更高层次力量时的无力感,让她不敢再轻易进行可能引发巨大变数、甚至招致毁灭性打击的干预。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静静地待在隙间的深处,或是偶尔出现在博丽神社那棵古老的樱树边,任由地上的一切沿着其自身的轨迹自然发展。
偶尔,世间也会流传出一些真假难辨的奇闻逸事,为这平静(或者说沉闷)的生活增添些许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某户人家院子里的樱树,据说某年春天突然拥有了让人不自主靠近、并在树下安心沉睡的奇异魔力,等反应过来时,往往已是日影西斜,仿佛时间被偷走了一般;或是某地有猎户信誓旦旦地声称,曾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目睹一位白发赤瞳、周身缠绕着不灭火焰的奇异女子,正与凶恶的妖怪搏斗,那女子拳风凌厉,寻常妖物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三两拳就被撂倒在地,随后那女子便踏着火焰飘然离去;又或者是地方上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自称“播磨流”的法师团伙,又在某地装神弄鬼、欺诈乡里,骗取钱财,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乱子……
时光就在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权力的更迭、势力的消长中悄然流逝,不为任何人的喜悦或悲伤而停留。甚至连那位曾指引一个时代、声名显赫如星辰、几乎成为神秘本身代名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最终未能敌过时间的流逝,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安然长眠于他的小屋之中,留给世间无数的传说与谜团。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总有暗流涌动。某夜,统治着妖怪之山的圣域、消息不算灵通却拥有独特地下网络的山姥之王——尘塚姥芽,秘密找到了深居简出的八云紫,向她报告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发现。
“紫,”尘塚姥芽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我们在挖掘新的地下通道时、在连我们也很少深入的地底深处,无意中……凿穿了一层异常坚硬的、非天然的岩壁,发现后面……藏着东西。”
紫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什么古代大妖的遗骸?还是某个被遗忘神明的宝藏?”
“都不是……”姥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与担忧交织的神情,“那东西……结构非常复杂,像是某种……巨大的、人造的设施的一部分。它散发出的气息……很古怪,不像是妖气,也不像神力,非常纯粹,但又让人……心悸。感觉就像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紫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亲自前去探查。穿过幽深的、由姥芽引导的密道,她来到了那个被发现的地点。凭借其掌控境界的敏锐感知,她很快就确认了那是一座被极其巧妙的手段和物理结构隐藏起来的奇异设施的一部分露出的边角——后来她得知其名为“浅间净秽山”。虽然不清楚其具体用途,但那上面弥漫着的、清冷而纯粹的力量波动,以及那种超越这个时代地上技术所能达到的精密感与秩序感,都让她瞬间联想到了一个地方——悬于天外的月之都。
这让她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这简直就像是傲慢的邻居,不声不响地把一颗不知是宝藏还是炸弹的危险物品,埋在了你家最核心的院落底下!她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于是,她立刻动身前往迷途竹林深处的永远亭,寻求答案。
在永远亭那充满药草清香的客厅里,八意永琳接待了她。面对紫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的质问,永琳一开始还试图用她惯常的、充满智慧与从容的态度打太极。
“贤者阁下今夜怎么有雅兴来访?”永琳微笑着斟茶,“关于山体内部的发现?呵,山林广阔,有些古老的遗迹或是自然形成的奇观,并不足为奇。”
紫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紫眸中闪过一丝锐光:“永琳小姐,明人不说暗话。那东西上面的‘味道’,我可熟悉得很。那种冷冰冰、仿佛不染尘埃的感觉,除了你们月之都,地上还有哪里能有?把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埋在我们脚下,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永琳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贤者阁下说笑了。月都与地上早已隔绝多年。至于您所说的‘东西’,或许只是某种地质奇观,恰巧带有一些特殊的灵气残留罢了。更何况,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它存在于彼处,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与必要,或许正在维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至关重要的平衡。”她放下茶壶,目光平静地看向紫,“还请不要过于深究,更不要因为好奇心,而去试图移动或破坏它。否则……引发的后果,恐怕绝非你我,乃至整个地上世界所能承担得起的。”
紫与永琳一番唇枪舌剑,话语间机锋暗藏,一个试图撬开缺口,一个严防死守,但始终无法突破对方那滴水不漏的心防。辉夜则全程坐在一旁靠近庭院的位置,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案几上的一局残棋,沉默不语,仿佛她们谈论的事情与己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紫心知从老谋深算的永琳这里恐怕难以得到真相,她心思一转,便将目光转向了似乎置身事外的辉夜。她换了一种语气,带着些许叹息和“我们才是同一阵营”的暗示说道:“辉夜小姐,此事关乎的,可不仅仅是妖怪之山的安宁,更与整个地上世界的稳定息息相关。我想,如果……如果星暝此刻在这里,他也绝不希望看到,因为某些来自月都的、目的不明的‘遗留物’,而给这片他曾经努力保护过的土地,带来不可预测的危机吧?”
听到“星暝”这个名字,辉夜那执着棋子的、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一顿。她终于抬起眼帘,径直看向八云紫,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带着些许玩味和复杂情绪的神情:“哦?贤者大人这是……在向妾身求助吗?希望妾身来帮你,对抗月都?”
紫心知不付出什么是别想从这帮月人嘴里撬出什么了。于是,在一番隐晦的言语交锋、利益权衡和条件互换(主要是紫承诺会尽力约束妖怪势力,不去主动破坏甚至帮忙掩藏那月都设施,并在月都可能无暇顾及的时候,提供一定程度的、不引火烧身的“看顾”)后,辉夜指尖轻轻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她淡淡地说道:“罢了,告诉你详情也无妨。就当是……看在星暝君当初那份辛苦,以及你今日这份‘诚意’的面上吧。”
她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从月都漫长的历史、某些涉及禁忌的净化实验以及需要处理“废弃物”的角度,大致解释了“浅间净秽山”的核心用途——这是一个用于高效净化、封存乃至分解月都产生的“污秽”以维持月都“永恒”的大型设施。其内部蕴含着极其庞大且不稳定的能量,以及那些被压缩封存的“污秽”本身,若被强行破坏、移动或者核心被干扰,确实极有可能导致封印破裂,内部积压的“污秽”瞬间泄露,或许有可能引发链式反应的大爆炸,其威力足以轻易抹平整个妖怪之山,并可能对更大范围的地脉和环境造成永久性的、灾难性的污染与破坏。
“所以,贤者阁下,”辉夜最后总结道,“对于那座‘山’,最好的、也是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就是让它维持原状,假装它不存在。月都那边,自然会按照他们的时间尺度,定期进行远程监测和维护。你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人和妖,不要手痒去碰它,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把它当作一个……不太讨喜但不得不接受的邻居留下的、无法移动的盆景吧。”
得到了答案的八云紫,内心虽然依旧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被胁迫的屈辱感——任谁发现自己家里被“邻居”埋了这么个甩不掉、碰不得的定时炸弹都不会舒服——但也清楚地认识到,眼下确实不是与月都正面冲突的时机。一方面,月都的整体科技、军事和个体实力,都远胜于地上世界,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另一方面,经历了之前星暝事件和世界危机的挫折,她感觉现在的地上世界,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经不起更大的风浪了,若再因为此事被月都那些“老古板”视为威胁,或者被某些隐藏在更深幕后的存在趁机针对,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辉夜和永琳的态度也明确表明,这东西对月都同样至关重要,是他们处理自身“垃圾”的关键一环。或许……在未来某个意想不到的关键时刻,这个被埋在自己地盘下的“把柄”,能转化为与月都谈判、争取地上利益的一个潜在筹码?虽然这么想有些冒险和憋屈,但眼下,除了隐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没有在永远亭发作,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冰冷。回到圣域后,她找到了等待着的尘塚姥芽,将情况稍作修饰(略去了月都的具体信息和设施的详细用途,只极其严肃地强调了那东西极端危险、触碰即可能引发毁灭性灾难,以及其背后牵扯的势力远非地上所能抗衡),劝说她暂时忍耐,吃下这个暗亏,并必须严格管制消息,约束手下所有山姥和其他可能靠近那片区域的妖怪,绝不要好奇,绝不要靠近,更绝不要试图去触碰或研究那处圣域下的异物,就当那里从来什么都没有被发现过。
“暂且隐忍吧,姥芽。”八云紫望着那轮似乎永远清冷皎洁、却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明月,紫罗兰色的眼中闪烁着深邃难明、混合着不甘与算计的光芒,“有些账,我们心里记下就好。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需要时间,需要积蓄力量。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把这笔账,连本带利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