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某处。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那是给伤兵敷料留下的痕迹。一间临时征用的简陋木屋内,星暝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由木板拼接而成的“地图”前。地图上沟壑纵横,用不同颜色的泥土和石子堆砌出山峦河流,插着代表势力的简陋小旗:妖怪们的旗帜是用兽骨或羽毛做的,人类的则是削尖的木片。旁边墙壁上,挂着一张更大、更详尽的手绘区域图,密密麻麻标注着据点、兵力分布和补给线。
星暝用右手手肘撑着桌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那双总是闪烁着温和光芒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沙盘上几处胶着的位置。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在他脸上刻下了疲惫的痕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身后,几个不同种族的得力妖怪头目大气不敢出,眼睛也随着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逡巡,等待着这位被他们称为“星暝大人”的军师发出下一步指令。
局势确实发生了变化。最初如同烈火燎原般的血腥冲突,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竟然诡异地呈现出降温的趋势。双方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场上那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怪事”:人类那边,明明前一天还被术法重创、甚至气息全无的阴阳师,隔天竟能生龙活虎地再次投入战斗;而妖怪这边,同样发生过重伤垂危的妖怪,睡了一觉后伤口离奇愈合大半的情况。这“不死不休”却又“死而复生”的诡异循环,让双方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荒谬和……一丝潜藏的恐惧。
星暝的直觉与过往所见,早已使他触摸到了这无形规则的轮廓——一种维持脆弱“均势”的冰冷机制。它不讲情理,只求平衡。力强者衰,力弱者复。
如何利用这荒诞的规则?星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硬拼是找死,只会不断触发“规则”,徒增伤亡和消耗。必须用巧劲,引导这无形的力量为己所用。
“不能再这样蛮干了。”一日,星暝终于主动召集最近的妖怪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妖怪耳中。他拿起一根代表妖怪力量的小木棒,指向沙盘上一处我方刚刚占据优势的区域。“诸位请看这里,我们刚在这里击退了人类的一次进攻,士气正旺,对吧?按照常理,是不是该冲上去,扩大战果,把他们赶尽杀绝?”
几个好斗的熊妖和山鬼下意识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星暝却摇了摇头,手指重重敲在木棒上:“错!大错特错!这时候冲上去,就是找死!”他环视一圈,看到妖怪们脸上露出的困惑和不忿,才缓缓解释道:“你们想想,我们刚赢了,是不是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人类不过如此?这种心态叫什么?叫‘骄’!骄兵必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我们乘胜追击,表面上气势如虹,实际上就像一头冲进猎人陷阱的野猪,只会激发那‘看不见的手’来对付我们!到时候,可能不是敌人变强了,而是我们自己莫名其妙摔个大跟头,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一个机灵的鸦天狗若有所思:“星暝大人的意思是……打赢了反而要收手?”
“对!”星暝用力一拍桌子,肯定了鸦天狗的话,“不仅要收手,还要立刻偃旗息鼓,做出防守姿态。小胜即可,千万不能贪功!把这份‘骄气’压下去,让对方去骄!”
他顿了顿,拿起木棒又指向沙盘另一处明显处于劣势的区域:“再看这边。我们兵力不足,被人类压着打,兄弟们伤亡惨重,是不是觉得憋屈、愤怒、恨不得跟敌人同归于尽?”
几个负责那片区域的妖怪头领脸色灰败,沉重地点点头。
星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激昂起来:“好!要的就是这股劲!但这股劲不是让你们去送死!而是要把这股‘憋屈’和‘愤怒’用到极致!既然打不过,那就……”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那就主动败!而且要败得惨!败得惊天动地!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怎么狼狈怎么来!让人类觉得我们不堪一击!”
“啊?!”这下连最沉稳的老妖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主动……主动惨败?星暝大人,这……这不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非也!”星暝眼中精光闪烁,“这叫‘哀兵’!你们想想,你们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老家都快没了,大家死伤惨重,是不是心里充满了悲痛和不甘?这股强大的怨气和求生欲,会形成一种‘势’!‘哀兵必胜’!那‘看不见的手’会站在谁那边?它会看不下去我们被欺负得太惨,它会出手‘拉’我们一把!而人类那边呢?他们看到我们溃败得如此彻底,会不会得意忘形?会不会觉得我们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他们一旦得意了,松懈了,甚至开始追击了——他们就成了我刚才说的‘骄兵’!骄兵必败的铁律,就该在他们身上应验了!到时候,离奇倒霉的就是他们!或许某个追击的将领突然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或许他们的术法阵列莫名其妙溃不成军,甚至可能一个健康无比的阴阳师突然暴毙……而我们,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转过身来,狠狠地给他们一口!”星暝做了个猛虎回头的动作,引得几个妖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这理论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妖怪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脸上写满了“这也行?”的怀疑。这跟他们信奉的力量至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完全背道而驰。
但星暝的威信,以及他之前屡次带领大家化险为夷的“神机妙算”,让妖怪们选择了硬着头皮尝试。
于是,一场场在妖怪们看来极其“憋屈”又极其“滑稽”的战斗上演了。
一次,在一条湍急的河流附近,一支主要由河童组成的妖怪小队按照星暝的指令,遭遇了一支实力稍强的人类巡逻队。双方刚一接触,河童们象征性地丢了几块石头和水弹,然后就在队长夸张的“哎呀!顶不住啦!快跑啊!”的尖叫声中,如同下饺子般“噗通噗通”跳进河里,手脚并用,极其慌乱地“夺路而逃”,逃跑途中甚至“慌乱”地丢弃了一些破旧的渔网、锈蚀的铁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垃圾)。人类巡逻队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领头的武士更是得意忘形地大喊:“看!这些水猴子不堪一击!追上去,抓活的!”他们毫不犹豫地冲向河边,试图涉水追击。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笑得最大声的武士,脚下也没踩到什么东西,莫名就是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浅水里。岸上的同伴急忙施救,一阵手忙脚乱。
更诡异的是,另外两个试图用法术攻击水下河童的阴阳师,捏了半天诀,结果自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体内的法力半点都没调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混乱中,先前跳水“溃逃”的河童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下游较深的水域冒出头,用带着强力水压的水枪精准地射向岸边乱作一团的人类,瞬间放倒了好几个。当他们看到那个嚣张的武士被同伴湿漉漉地拖上岸,一副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样子时,终于憋不住在水底发出了咕噜咕噜的闷笑声。这一仗,他们不仅无损“转进”,还让人类吃了点小亏,更关键的是,验证了星暝的理论——赢得憋屈,败得有效!
又有一次,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隘口,一位经验丰富的山姥和她手下的几个山精、木灵把守。面对人类一支装备精良、配有强力阴阳师的攻坚小队,山姥牢记星暝的教诲。当人类发动猛烈进攻,箭雨和符箓如飞蝗般袭来时,山姥指挥手下象征性地用落石和藤蔓阻挡了几下,然后在她中气十足、充满悲愤的怒吼(“天杀的阴阳寮!欺我老朽!孩子们顶住啊!”——其实手下根本没危险)中,突然“哎呀”一声,捂着自己的老腰,痛苦地“踉跄”后退,接着又“不慎”被一块落石(其实是自己人踢下去的)“砸中”肩膀,故意受伤。“重伤”的山姥悲呼:“顶不住啦!撤!快撤进深山!”
山精和木灵们立刻心领神会,发出惊恐的尖叫,丢下几根破烂的木棍和石头,连滚带爬地“逃”进了山谷深处茂密的树林,消失不见。人类小队轻易“攻占”了隘口,为首的阴阳师看着空荡荡的阵地和地上几件破烂,抚须大笑:“哼,乌合之众,一触即溃!” 他们得意地在隘口驻扎下来,甚至放松了警惕。然而,很快就出事了。
先是两个负责守夜的士兵莫名其妙地同时发起高烧,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没有任何中毒或传染的迹象。紧接着,之前那位还在大笑的阴阳师,在试图探查四周山林时,体内运转的法力回路突然一阵紊乱,气血翻涌,当场喷出一口鲜血,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施法。整个小队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守着个光秃秃的隘口进退两难。而“溃逃”的山姥和她故意受伤的手下们,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藏在山林深处安全的洞穴里,一边啃着野果,一边听着斥候(一只灵活的松鼠妖怪)传回来的消息,个个眉开眼笑,对星暝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看似荒谬却屡试不爽的“实战”案例,很快就在妖怪各部中流传开来。星暝那套最初不被看好的十六字真言——“胜兵必骄,骄兵必败,败兵必哀,哀兵必胜”——如今被妖怪们奉为圭臬,几乎每天作战前都要念叨几遍,当作保命护身符。
星暝也乐于给这些直肠子的妖怪们“上课”。他常在休整的营地中央,点一堆篝火,周围挤满了大小妖怪。他不用什么深奥的词汇,而是用所有妖怪都能听得懂的大白话和身边的事物打比方:
“各位,打仗就像咱们在林子里抢地盘、抢果子!”星暝盘腿坐着,手里拿着根树枝比划,“你刚把另一伙妖怪揍趴下,抢到了最大最甜的果子,是不是美得冒泡,恨不得立刻去把旁边树上的也摘了?这时候千万要忍住!因为现在的你们就是只得意忘形的傻狍子!保不准一脚就踩进别的妖怪挖的陷阱里,或者乐极生悲从树上摔下来!所以啊,‘胜兵必骄’!打赢了,果子揣好,赶紧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别再张扬!这叫‘见好就收’!”
妖怪们哄笑起来,纷纷点头,想起自己或同伴得意忘形时吃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