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路岛嶙峋的海岸线此刻已沦为炼狱。咸涩的海风非但未能吹散浓重的血腥,反而将那股铁锈与焦糊混合的恶臭搅得更均匀,扑面而来,令人作呕。阴阳师们先前井然有序的围猎阵型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恐惧扼住咽喉的窒息性混乱。
起初只是个例,却比任何正面冲击更摧垮人心。一名中年阴阳师,指诀掐到一半,口中念念有词,下一个音节却永远卡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专注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变为惊愕,便彻底凝固,瞳孔中的神采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骤然熄灭,身体软泥般瘫倒,手中的符箓无力飘落,被血泊浸透。
“山田!你怎么了?!”身旁的同伴惊骇欲绝,伸手去探,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死寂,没有脉搏,没有呼吸,生命迹象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被某种绝对性的规则瞬间抹除。
但这仅仅是绝望的开端。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死亡之手,正以一种悠闲而残忍的姿态,随意点选着祭品。毫无征兆,悄无声息,一个接一个的阴阳师在行进中、在施法引导的关键时刻、在惊恐四顾时,便猛地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直挺挺地倒下。没有法术对撞的光爆,没有妖气污染的痕迹,甚至没有一丝挣扎或痛苦的表情。死亡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彻底、如此“安静”,这种完全未知、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终结方式,比面对成千上万张牙舞爪的妖潮更令人肝胆俱裂。恐慌如同冰冷的毒液,迅速注入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冻结了他们的血液与勇气。
“结阵!快!背靠背!快啊!”带队的老阴阳师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额头上青筋暴起。幸存者们如梦初醒,慌乱地向中心收缩,彼此脊背相抵,试图从那一点点可怜的接触中汲取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们手中的符箓因施法者的剧烈颤抖而灵光乱闪,各式式神被仓促召唤出来,龇牙咧嘴,发出威吓性的低吼,却同样掩饰不住本能中的战栗,组成了一道摇摇欲坠、漏洞百出的防线,徒劳地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严阵以待。
然而,无形的收割仍在继续。每隔几息,就有一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傀儡般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防线在持续减员中变得愈发稀薄脆弱。就在这绝望的氛围几乎要将所有人最后一丝理智压垮的临界点,他们正前方不远处的空间,如同高温下的景致般开始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
下一瞬,一个身影从中一步踏出,仿佛撕裂了现实的面纱。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不断流动、剧烈扭曲的光晕,那光晕并非简单的视觉干扰,更像是无数破碎空间断面叠加形成的屏障,将他的一切特征——面容、衣着、甚至具体的身形轮廓——都彻底模糊、吞噬,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光晕之后若隐若现,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人生疼。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纯粹由高度凝聚的灵力构筑而成的长剑,剑身不再仅仅是散发幽光,而是不断吞吐着细微的、扭曲空间的银色电弧,散发出令人灵魂悸动的恐怖压力。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光线都仿佛向他凹陷、屈服。
“在那里!是他!全体!攻击!不惜一切代价!”老阴阳师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所有恐惧化为歇斯底里的狂吼,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那个终于现形的、带来死亡的目标。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幸存者们将所有的惊骇、绝望、乃至最后一丝灵力,都疯狂地倾泻而出!炽烈的炎爆符、嘶鸣的雷蛇咒、疾如流星破魔箭、扭曲光线的束缚波纹……五颜六色、属性各异的攻击如同决堤的洪流,铺天盖地般砸向那模糊身影所在的位置,剧烈的爆炸声连绵不绝,火光冲天,烟尘与碎石弥漫,狂暴的能量乱流几乎将那块区域及其周边彻底湮灭、撕裂。
攻击稍歇,烟尘缓缓散去——那身影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焦黑坑洞,冒着缕缕青烟,空无一物。
“成、成功了?”有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颤声道。
话音未落,那模糊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阵型最密集的右侧核心!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劈砍的动作,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灵力长剑向前看似轻描淡写地一划——剑尖掠过的轨迹,空间仿佛脆弱的绸缎般被无声地裁开一道细微的漆黑裂口!裂口一闪即逝,但位于那条轨迹上的三名阴阳师连同他们身前咆哮的熊型式神,身体中部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极细的、平滑无比的黑线,随即上下错位,缓缓滑落在地!护身法术、防御符箓、甚至他们手中的法器,在那道细微的空间裂缝面前都如同无物,连一丝一毫的阻碍都未能造成。鲜血和内脏这才轰然涌出,染红大地。
“后面!他在后面!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迅速被新的死亡打断。那身影如同掌控空间的死神,在人群中闪烁不定。他的移动方式完全违背常理,并非依靠极速,而是真正的、无视距离的空间跳跃,每一次消失再出现,都必然伴随着精准而高效的杀戮。阴阳师们的反击显得可笑而徒劳,密集的符咒穿过他留下的逐渐消散的残影,式神扑咬在空处,而他的反击却简单、直接、残酷到极致。灵力长剑时而大范围横扫,剑锋所过之处引发大范围的扭曲力场,将附近的数人连同他们的法器、式神一起像揉纸团般拧成怪诞恐怖的形状;时而又凝于一点,剑尖轻颤,隔空点出,中招者便如遭无形重击,七窍流血,魂魄仿佛被直接震散,软倒在地;他甚至只是简单地用手指凌空一划,便有利刃般的裂缝凭空生出,将远处的目标连同礁石一起切断。
这完全是一场降维打击般的屠杀。阴阳师们平日倚仗的精妙咒法、娴熟配合、坚固结界,在这个能肆意玩弄空间、视距离与防御如无物的存在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积木。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寒冰,彻底冻结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和思维。
就在阴阳师数量锐减到不足一半,防线彻底崩溃,幸存者几乎放弃抵抗打算四散逃离之际,异常发生了。
一名刚刚被一道细微裂缝腰斩、上半身跌落在地、明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轻阴阳师,他那残破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伤口处并非愈合,而是仿佛时间倒流般,血肉疯狂蠕动、增殖,断裂的脊柱、内脏、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衔接、复原,眨眼间便恢复如初,连被斩断的狩衣都恢复了原状!他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红润,甚至周身耗尽的灵力也瞬间补满,并且变得异常活跃。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重见天日般,睁开了眼睛,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茫然、困惑与难以置信,仿佛刚才那惨烈的死亡只是一场短暂而逼真的噩梦。
紧接着,像是引发了某种诡异的连锁反应,第二名、第三名……甚至包括那名被拧成麻花状的阴阳师,其身体也发出诡异的骨骼复位声,扭曲的肢体自行翻转、拉伸,恢复原状,也跟着“复活”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违背生死常理的变故,让还未遭毒手的阴阳师们愕然止住了溃逃的脚步,心中不由自主地重新燃起一丝荒诞而卑微的希望——难道……难道有逆转的奇迹?
一直如同机械般高效杀戮的星暝(那模糊身影自然是他),动作微微一顿。他那双隐藏在光晕后的锐利目光,瞬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其中一个“复活者”——那是最初被斩杀的几人之一。
这个人的状态极其诡异!在星暝超越常人的感知中,他的生命特征正处于一种疯狂的、极不稳定的剧烈闪烁状态!前一微秒,他的身体还是被腰斩后内脏横流的惨烈死状,生命气息彻底归零;下一微秒,却又变得完好无损,生机勃勃,灵力澎湃甚至远超平时;再下一微秒,又猛地跳回那惨不忍睹的死亡状态……这种生与死的矛盾状态在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则、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交替、闪烁,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现实层面在那具身体上发生了剧烈的干涉和争夺,导致他外在的表现也变得极不稳定,甚至出现细微的空间重影和噪点。
最终,如同挣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那令人心悸的疯狂闪烁如同被强行按住般骤然停止——生的状态似乎强行覆盖、压倒了死亡,暂时固化了下来。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茫然地撑起身体,眼神涣散,完全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果然又是这样!)星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表面依旧冰冷如磐石,(和平安京的情况如出一辙!这种强行“修正”现实、覆盖生死规则的力量……是那个鬼东西!它的影响范围竟然能扩展到这种程度?而且这种“覆盖”……虽然只有一例,却似乎有不稳定的情况?)
当下一名被吓破胆的阴阳师尖叫着将全部灵力和精血注入一张祖传的紫色破邪符,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紫色炎龙扑向他时,星暝故意侧身,做出一个略显迟滞和仓促的格挡姿态。他手中的灵力长剑光芒剧烈闪烁,仿佛在瞬间被注入了某种玄奥而庞大的特殊力量,随即手腕以一种充满韵律感的方式巧妙一抖,用剑身侧面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拍——并非锐利的斩击,而是运用了一股柔中带刚、蕴含震荡之力的巧劲。
“轰!” 那名阴阳师惊呼一声,如同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砸中胸口,护体灵光瞬间爆碎,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摔在远处一块礁石上,筋骨断折之声清晰可闻,顿时没了声息。
但就在其他幸存者心情再次沉入谷底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发生了——不过两三息之后,那具看似报废的身体微微一颤,胸口的凹陷处灵光流转,断骨自行接续,内伤飞速愈合,他也跟着之前那些人一样,挣扎着爬了起来,虽然一脸极致惊骇,却显然也“被复活”了。
星暝趁势猛地后撤一段距离,悬浮于半空之中。他周身的扭曲光晕骤然加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变得如同一个沸腾的、吞噬光线的银色漩涡,发出低沉而威严、仿佛源自虚空深处的嗡鸣声,强大的空间波动甚至让地面细小的石子都开始微微震颤、悬浮起来。他刻意用一种古老、晦涩、仿佛穿越万古时空而来的宏大语调开口,声音经过力量的极致扭曲与放大,变得非人般恢弘、缥缈、冰冷,如同亿万亡魂的齐声低语,又像是冥府本身在宣告:
“愚昧的凡人们……现在,目睹这生与死的权柄了吗?”
他缓缓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张,仿佛虚托着某种无形的重物。这个动作充满了神只般的仪式感与压迫感。他指向那些刚刚“复活”、惊魂未定、如同提线木偶般的阴阳师。
“生命的呼吸,死亡的沉寂……于我而言,不过是掌中翻转的沙砾,是可供随意拨弄的琴弦。”他的声音如同冰潮,席卷过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带来彻骨的寒意,“我既能一念之间,掐灭你们脆弱如烛火的生命之光,将你们的魂魄放逐至永恒的静寂……自然也能一念之间,从黄泉比良坂那冰冷的世界中,将你们的真灵强行拽回这污浊的尘世皮囊。”
为了增强效果,他不再保留,稍微释放出如同领域般沛然扩散开来的力量。刹那间,所有幸存者感觉周遭的空间变得粘稠、沉重无比,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从四面八方紧紧攥住、拉扯,又像是被赤裸地抛入了时空乱流的绝对虚无之中,那种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直面宇宙冰冷法则的终极恐惧,让他们浑身血液彻底冻结,思维停滞,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挣扎。几个心智稍弱者,直接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地晕厥过去。
“今日……我对收割蝼蚁的性命已感到厌倦。”星暝继续用那冥神宣判般的宏大腔调宣告,手中的灵力长剑缓缓抬起,指向远离海岸的内陆方向,“滚出这片已被死亡打上烙印的土地。将‘淡路岛死神’之名,带回你们那狭隘孱弱的世界去,刻在你们的恐惧深处。告诉所有觊觎此地生灵的愚者——此地,归死后之世直辖,乃生者禁域,万灵之墓。再敢踏足……下一次,将不再有‘复活’的戏耍,唯有……形神俱灭,灵魂溃散,万劫不复!”
幸存下来的阴阳师们早已心胆俱裂,最后一丝反抗念头都被那掌控生死、玩弄空间的绝对力量碾得粉碎。眼前这个存在,根本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甚至仰望的,那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恐怖,是行走在人间的死亡法则本身!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扭曲变调的哭嚎,残余的阴阳师们顿时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彻底炸窝。他们丢盔弃甲,甚至顾不上拉起那些还在茫然的“复活”同伴,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疯狂逃窜,许多人甚至在极度恐惧下摔得头破血流,又挣扎着爬起继续狂奔,脑海中只剩下逃离这片死亡之地的唯一念头,连回头看一眼那恐怖身影的勇气都荡然无存。
星暝维持着那个悬空的、如同神只降罚般的威严姿态,银色的光晕在他周身剧烈波动,直到最后一个逃亡者失魂落魄地消失之后,他才缓缓从空中落下。周身那沸腾般的光晕渐渐平息、收敛、散去,露出他略显疲惫却异常平静的真实面容。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高强度操控空间和对自身力量进行精密控制,对他的消耗也是不小。
他瞥了一眼满地狼藉、残肢断臂,以及那几个依旧处于茫然失措、如同梦游状态的“复活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淡路岛死神”?呵,这临时起意、带着几分恶趣味的名头,听起来倒颇有几分威慑力和……宿命感。)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个最早出现异常闪烁、最终被强行“固化”在生之状态的“复活”阴阳师,将那张写满茫然与恐惧的年轻脸庞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这家伙身上发生的异常波动,极其重要,或许是揭开那个“东西”面纱的关键线索。
没有再去理会那些藏在礁石洞穴中、或许正用复杂恐惧眼神望向这边的幸存蜃妖——既然对方早已明确表达了不欢迎与憎恨,他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地现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便只会走下去。
星暝最后环视了一眼这片被他用最酷烈手段“净化”过的海岸,眼神冰冷而决绝。随后,他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如同被橡皮擦从现实中抹去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扭曲的银色光晕之中,彻底消失了踪迹。
……
而此时,在淡路岛某处隐蔽的礁石洞穴深处,那位被星暝从阴阳师手中救下的蜃妖少女,正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努力调息着体内的伤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已好了不少。洞穴外隐约传来的、人类溃逃时的惊惶尖叫与混乱声早已平息,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能穿透岩石的阻碍,望向之前那片化为修罗场的海岸方向。尽管自始至终,那个身影都未曾清晰显现,周身笼罩着扭曲光晕,刻意模糊着一切特征,但她知道,是他。
那股庞大、冰冷、肆意操纵空间的恐怖力量,以及最后那如同死神低语般响彻战场的宣告……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少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两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眼,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混蛋……”
这并非真的咒骂,更像是一种掺杂着无力、怨怼、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施加了恩情的别扭。她,以及许多幸存下来的族人,心里何尝不明白?当年纱月族长的事,她们或多或少都将一部分怨气迁怒于星暝的出现,认为是他的存在引来了后续的灾祸与族长的悲剧。可如今,偏偏又是这个被她们怨恨、排斥的存在,以这种雷霆万钧、近乎残忍的方式,替她们解了围,用最酷烈的手段抹去了入侵者。
这种矛盾,让她心绪纷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