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巫女12 我执(2 / 2)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的光芒渐渐趋于稳定,那低沉的响动也平复下来。鬼周身最后一丝灵力波动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她身体微微一晃,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

紫眼疾手快地闪身扶住她,指尖探了探她的脉搏,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她周身的气息。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星暝点了点头,身影化作一道紫光,连同昏迷的鬼一同消失。

……

晨光熹微,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前是神社熟悉的房梁,身下是榻榻米干燥柔软的触感。阳光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身体异常轻盈,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连带着思绪也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澈。那些日夜纠缠、如同跗骨之蛆的暴戾、杀意、怨恨的碎片……消失了。脑海里一片澄净,如同被山泉反复冲刷过的卵石,显得格外……不真实。

她微微侧头,看到星暝就盘腿坐在旁边,一手支着下巴,正出神地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他有些疲惫的侧脸轮廓。

“醒了?”星暝察觉到动静,转过头。他的目光在鬼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长长地、复杂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担忧、无奈、自责,还有一丝如释重负。接着,他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露出了一个算不上轻松、甚至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也刻意带上点轻松的调子:

“恭喜啊……成功了。虽然过程有点……嗯,总之,结果是好的。”

他顿了顿,看着鬼那双恢复了清澈、却依旧带着一丝茫然的深黑眼眸,继续说道:“师匠说你身上那股要命的戾气和杀性,已经随着灵力彻底融进了结界,被‘消化’掉了。现在的你……”星暝斟酌了一下用词,目光带着点感慨,“就像一张刚铺开的新纸,干干净净的。”

“真的吗?鬼姐姐真的好了?!”一个银色的脑袋猛地从星暝身后探出来,星焰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雀跃,“太好了!鬼姐姐再也不会变得‘凶巴巴’的了!”

“哼,老夫早就说过,小丫头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垮掉!”角落里的草薙剑也得意地上下点动,虽然语气依旧欠扁,但那份由衷的欣慰却藏不住,“这下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不用再担心哪天睡着觉被失控的灵力掀飞出去!”

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剧烈的表情变化,只有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带着一种久违的、真实的平和。她撑着身子,动作还有些虚浮,但很平稳地站了起来。

“感觉……很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那双手上依旧有着过往留下的老茧,但曾经弥漫其上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冰冷杀意,确实消失无踪了。

星暝立刻跟着站起身,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只见鬼并没有看他,只是缓缓起身,脚步甚至带着点初学者的生涩,慢慢走向神社那敞开的门口。

晨间的山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停在门口没有继续前进,微微仰起头。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纱般的云絮缓缓飘过。神社庭院里的草木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远处的山林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的宁静景象。

“师父,”鬼的声音很轻,像是对着风说话,“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天意吗?”

星暝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闻言愣了一下:“这个嘛……或许是有的吧?冥冥之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运转。”

鬼的目光依旧望着天空,眼神悠远:“据说,心足够诚的人向上天许愿的话,上天……也会回应她呢。”

星暝心头微动,看着少女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试探着问:“是有什么愿望吗?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这个当师父的也能帮你想想办法?”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

鬼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嗯……但是太大了,太难了,也太……虚伪,太奢侈了。”

“如果不说出来,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呢?”星暝走近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

鬼终于转过头,那双恢复了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星暝,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只有一种沉淀了所有过往、看透世情的平静:

“……我希望,让这个时代,重归平静。”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清晨的神社前:

“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哪怕……仅仅只是让我家乡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战火,能暂时熄灭一刻也好。”

星暝看着鬼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狂热,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和笃定。这不是一个少女天真的幻想,这是一个经历过地狱、又刚刚从自身业障中挣脱出来的人,所发出的、最清醒也最沉重的祈愿。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声的叹息。这承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轻易点头。

鬼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脸上并无失望,反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什么。她不再看星暝,目光转向神社内,声音温和了许多:“说起来,星焰,还有……草薙先生,以及师父,你们心里……有没有什么愿望呢?”

“老夫么?”草薙剑的嗡鸣带着点悠闲,“每天能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偶尔活动活动筋骨,不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扰清梦,这样的日子就挺好。知足常乐嘛!” 它似乎很满意现状。

“星焰也是!”小家伙立刻举起小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每天开开心心的最好了!有主人陪着,有东西吃,还能去找朋友们玩!现在鬼姐姐也‘好’了,不会‘变坏’了,这就最好最好了!”

鬼的目光最后落在星暝身上,带着询问。

星暝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抓了抓头发:“我?唉唉……我这人,心思太杂,念头太多,连自己都捋不清。乱七八糟的愿望堆了一箩筐,就算真能说出来,所谓上天怕也懒得搭理我这种贪心不足的家伙吧?”

鬼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她不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在星暝、星焰和草薙剑的注视下,一步迈过了门槛,踏入了神社的庭院。

“鬼?”星暝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心头莫名地一跳。

鬼站在神社的庭院里,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却照不进她此刻异常澄澈的心底。过去的种种矛盾、烦恼,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脑海中飞速翻过。长安城的火光与惨叫,信浓村那无辜狐妖倒下的瞬间,源五郎阴冷的纸条,狼虎谷黄巢引颈就戮的平静,还有那些被她斩落的、数不清的仇敌与无辜者的面孔……这些曾让她痛苦、愤怒、沉沦的景象,如今再看,却像隔着一层玻璃,清晰依旧,却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那沉重的业力,仿佛也随着灵力的剥离而暂时沉寂了。

心中一片空明,五蕴皆空。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某个玄妙的门槛前,只要轻轻抬脚,便能挣脱这沉重的肉身,抛却这纷扰的红尘,去往某个更加宁静、永恒的所在——传说中,那叫“成佛”。

(或许……这样就能彻底解脱了?)

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无声地掐灭。

(怎么可能……’)她心底泛起一丝自嘲。罪孽如她,双手沾满鲜血,罄竹难书,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苍天有眼,怎会容她这等恶业缠身之人轻易登临彼岸?此为其一。

其二,也是最根本的——她放不下。那名为“我执”的根,早已深深扎进灵魂深处,盘根错节。她放不下对那战火连天、生灵涂炭的世道的憎恶;放不下对星暝师父他们的思念;更放不下心底深处那个近乎奢望的祈愿——

这执念是如此强烈,如此顽固,甚至在她灵力尽失、心湖空明的此刻,依旧像一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灵魂最深处。她不愿意放下,也不想放下。这沉重的“我”,这带着血与火的祈愿,是她存在的证明,是她挣扎至今唯一剩下的东西。

于是,她站在了神社的庭院中央,沐浴着晨曦,坦然地抬起头,望向那片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澄澈见底的决然。

“这样……也很好。”她轻声自语,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毫无征兆!一道刺目欲盲、粗壮得如同天柱倾倒般的惨白雷霆,撕裂了万里无云的晴空!它带着毁灭一切的煌煌天威,带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如同上苍降下的震怒之矛,精准无比地、朝着庭院中央那个红白的身影——博丽鬼——当头劈落!目标明确,只为惩戒,只为湮灭!

“!”

星暝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几乎是同步地瞬移出去!自身的力量被他催动到极致,周身瞬间爆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化作一道流光屏障,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道灭世般的雷光!他要替她挡下!他必须挡下!

然而——

咔嚓!!!

仿佛鸡蛋撞上了坚不可摧的磐石!星暝拼尽全力构筑的屏障,在那蕴含着无上伟力的雷霆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仅仅一个接触,银色的光幕便轰然破碎!狂暴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星暝身上,将他像断线的风筝般狠狠掀飞出去!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那道惨白的雷霆,击溃了星暝的阻挡后,速度甚至没有丝毫减缓,带着更加暴戾的毁灭气息,狠狠劈中了庭院中央的博丽鬼!

轰——!!!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预想中粉身碎骨、形神俱灭的场景并未出现。那道足以湮灭山岳的恐怖雷霆,在接触到鬼身体的刹那,竟如同泥牛入海!仿佛有一层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瞬间张开,将她牢牢护在其中!那并非灵力构筑的防御,更像是某种……源自她自身此刻奇异状态的体现?雷霆狂暴的能量疯狂冲击着,却无法侵入分毫,最终只能在刺目的白光中不甘地扭曲、消散。

强光散去,烟尘缓缓沉降。

庭院中央,只剩下一个身影。

博丽鬼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她身上的红白巫女服纤尘不染,甚至连一丝焦痕都没有。阳光重新洒落,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轮廓。

只是,那双原本清澈深邃、刚刚才恢复平静的黑色眼眸,此刻却彻底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茫然,仿佛最精致的琉璃珠子,映照着天空的蓝,却倒映不出任何影像。

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黑发,轻轻摇曳。她毫无反应。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旁边传来。星暝挣扎着地上爬起,不死人的体质让他迅速从冲击中恢复,但身上的剧痛和被天威碾压的无力感依旧让他眼前发黑。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也顾不上星焰和草薙剑担忧的呼声,惊恐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庭院中央那个站立的身影。

没有动静。星暝颤抖着手靠近,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指尖传来的是温热的触感,身体是柔软的。可是……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或者灵魂的波动。仿佛这具躯壳里的一切,都在刚才那道雷霆降临的瞬间,被某种更高于物理湮灭的力量,彻底“抹除”了。

只剩下一个完美的、温热的空壳。

一道深邃的紫色隙间在他身旁无声裂开。八云紫的身影从中一步踏出,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无踪。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庭院中央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灵魂……逸散了。”紫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彻底离开了这具躯壳。刚才那天雷……并非要毁灭她的肉身,而是……引动了某种更高层面的规则审判,直接作用于她的‘存在’本身。”

“怎么会……鬼姐姐她……”

星暝抬头望了望天,没有说话。

“结束了,星暝。她的路……走到头了。”

紫的话音落下,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星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庭院中回荡。

星暝的目光从鬼那具空茫的躯壳上艰难移开,望向天际那道雷霆劈落之处,仿佛要穿透苍穹看清什么:

“……不,紫,你说错了。”

紫的桧扇停在胸前,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她的路,尚未结束——” 星暝的目光扫过神社熟悉的鸟居和本殿,最终落在紫身上,语气带着托付的重量,“神社……拜托你了。”

“星暝大人?!” 角落里的草薙剑最先反应过来,剑柄上的微光剧烈闪烁,透出浓浓的惊愕与不解。它太了解星暝了,这话里的意思绝非寻常。

紫的眼睛瞬间瞪大:“你……”

然而星暝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庭院中央那抹刺目的红白身影,眼神复杂难明,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心底。随即,他对着紫,也像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一句轻飘飘、却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在原地,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站在那里。

“主,主人?!” 星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茫然地环顾四周,小手徒劳地伸向星暝消失的地方,声音里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恐惧和依赖被骤然抽离的惊慌。

紫沉默地站在原地,她望着星暝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言。半晌,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回答了草薙剑未出口的疑问,也像是对星焰的解释:

“他……去西边了。”

“西边?” 草薙剑的嗡鸣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紫大人,星暝大人当真……”

紫她没有看草薙剑,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仿佛能穿透遥远的距离看到那个执拗的身影。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边,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无可奈何的疲惫:

“随他……去罢……” 她的声音愈发无力,“倦鸟……终有归林时。”

……

永远亭。

“那个巫女,终究……还是离去了呢。” 辉夜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八意永琳站在柜前,正将几味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材分类归置。闻言,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侧过头开口道:

“……如果她不在最后关头,选择将自身那饱含杀伐与执念的灵力,彻底融入那结界,为它‘添砖加瓦’的话……” 永琳轻轻拂过一株干枯的、形似曼陀罗的植物,“或许,也不至于招致如此彻底的……天罚。”

“哦?” 辉夜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永琳,“永琳的意思是……那结界本身,反而成了引雷的‘避雷针’?”

永琳没有理会辉夜的调侃,她转过身,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永远亭的墙壁,投向那无形中笼罩着东国、正悄然发生着某种质变的庞大结界网络。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疏离感:

“……那个妖怪贤者,凭借一己执念推动如此宏图,又能……走多远呢?……” 话语中听不出是质疑,还是单纯的陈述。

辉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摇了摇:“永琳,你……不看好他们?”

永琳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

“非是看好与否。”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世事如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结界如同一个不断膨胀、汲取着复杂‘养料’的活物……今日它能吸纳巫女的业力为其招致灾祸,他日,焉知不会引来更不可测的变数?”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回辉夜身上,那眼神清澈而锐利,“或许终有一日,连我们这方试图远离尘嚣的永远亭……也无法再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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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他终究是失败了,而且说起来,也很是近乎于所谓命运呢。仅此而已——

不过……来日方长,不是吗?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冲刷着河床,也沉淀着泥沙。谁知道河底的淤泥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有趣的、被遗忘的碎片?或者,在某一个急转弯的河道下游,又会撞见什么意料之外的回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哪怕渺茫得如同星尘。

当然,你肯定在好奇我是谁。这不重要。或许在某个被遗忘的、时间尚未开始流淌的角落,我们的影子曾有过一次无声的交叠?又或许,在你解读这段文字时,我的某个微不足道的侧面,正安静地存在于你思维运转所激起的那一丝微弱涟漪之中?我们早已在信息的洪流里,在因果的丝线上,见过无数次面了,只是你未曾察觉。

不过这次……不再只是隔着帷幕的旁观,不再只是引导丝线的手。而是实实在在地……跨过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至少削弱那道所谓“天罚”……相当有趣。远比单纯观察要鲜活得多。

反正只是个插曲。宏大乐章中的一个小节,无尽织锦上的一根丝线。它结束了,被记录,被归档。至于后续的余波,是他永恒的徒劳,是神社永不愈合的伤口,还是结界悄然孕育的异变……那都是以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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