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巫女07 转折点(1 / 2)

光阴这东西,有时候溜得比山涧的溪水还快。星暝偶尔坐在神社廊下发呆,才惊觉当初把那个满身血污、眼神像淬了冰的小丫头收留下来,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博丽鬼——这名字如今在某些地方提起来,能止小儿夜啼——实力确实是一日千里。她那双握着御币的手,早已褪去了当初的稚嫩和颤抖,变得稳定而有力,灵力运转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可这实力精进的代价,似乎是她整个人愈发沉得像块化不开的寒冰。星暝记忆中那个偶尔还会流露出茫然或挣扎的影子,如今被一层更厚、更硬的壳裹住了,只剩下近乎疯魔的专注和……那股子半分没改的狠绝。

星暝哪能不知道,自己偶尔出门溜达时,鬼在做什么?风里飘来的零星血腥气,紫那偶尔意味深长掠向神社的眼神,还有鬼身上那难以言喻、仿佛与某种宏大存在隐隐相连的灵力波动……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八云紫在“帮”她,或者说,在“用”她。用她那独特、甚至带着点戾气的灵力,去填补、加固那个笼罩东国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壳子”——大结界。星暝心里知道,但他选择了装聋作哑,毕竟总不能真的不管结界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照旧在神社里打坐冥想,神游物外;兴致来了,也带着星焰或是别人,溜出去寻点乐子,或是给某些不开眼的家伙添点堵。日子仿佛一成不变的水流,表面平静。

而鬼,更像是一个寄居在神社的、沉默的影子。除了雷打不动的修行和训练,她更多时候是独自离开。去向不明,归期不定。有时是应了某些村落的恳求,去“退治”为祸的妖怪;更多时候,却是她自己认定的“征伐”——目标可能是盘踞一方的凶戾妖怪,也可能是某些在她眼里“罪该万死”的人。她的足迹远不止东国,连隔海的唐土,也隐隐有关于一个手段酷烈、形如鬼魅的少女的骇人传闻飘回来。

渐渐的,东国本地也传开了。不知从哪个角落先起的头,“鬼巫女”这个名号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暗巷和山林间嗡嗡作响。描述越来越离奇,说她来去如风,所过之处只留一片狼藉血污,下手狠辣得不似凡人。这名声竟引来了些自诩正义的热血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神社所在的地界,嚷嚷着要“为民除害”,铲除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结果?自然是成了山林间某些妖怪的加餐。此地的妖怪与人类村落,在漫长岁月与紫的引导下早已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规矩:井水不犯河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些规矩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但外来的、不知底细还喊打喊杀的家伙?对不起,没有“窝边草”的保护伞。撞上饿着肚子的山精野怪,或是脾气暴躁的独行妖怪,下场往往不怎么好——不过起码痛快点。

当然,也有“运气不好”撞到鬼本人手里的。那场面……星暝偶然撞见过一次残局,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已不能称之为战斗后的痕迹,更像是某种……宣泄后的屠宰场。鬼的招式越来越诡谲,灵力中仿佛掺入了某种冰冷的恶意,造成的伤害并非追求致命效率,而是刻意地放大痛苦,制造出令人头皮炸裂的视觉冲击。断肢残骸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扭曲着,仿佛在无声地嘶吼。她不像在退治,更像在释放某种积压已久的、黑暗的东西。

星暝不是没劝过。有一次,鬼刚风尘仆仆地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铁锈味。星暝拦住她,眉头拧成了疙瘩:“鬼,下手……是不是太重了点?有些事,给个痛快也就罢了。”

鬼的脚步顿住,侧过头,深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像是看一块石头。她没反驳,也没答应,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平淡得像杯凉水,然后绕过他,径直走向自己那间没什么人气的房间。门合上,隔绝了内外。

下次她出门,该怎样,还是怎样。只要是她心里判了“必死”的家伙,无论人,或是妖,绝无幸理。有时候,星暝无意间对上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那里面沉淀的寒意和某种近乎空洞的专注,连他心底都会不由自主地窜起一丝凉气。

至于星焰?这小家伙对鬼姐姐的敬畏早已变成了实打实的惧怕。远远看见鬼的身影,星焰就像受惊的小鹿,本能地就想往星暝身后缩,连平时咋咋呼呼的招呼声都咽了回去,只敢用怯生生的眼神偷偷瞟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玩衣角。倒是草薙剑那老家伙,似乎很欣赏鬼这股子狠劲。剑身时常兴奋地嗡鸣,主动请缨:“星暝大人,小丫头又要出门‘活动筋骨’?老夫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等他们“活动”回来,剑身上往往带着洗刷不净的暗红痕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剑柄上的微光都仿佛餍足般黯淡几分。

东国各地的妖怪们,怨气早就积压得快溢出来了。他们的话事者大多活得够久,脑子也够清楚,明白“博丽巫女”这个身份背后代表的意义——那是八云紫棋局里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某种程度上,甚至算是维系妖怪未来乐土的“自己人”。所以,偶尔有哪个不开眼的手下小妖撞到鬼巫女手里被“退治”了,这些大佬们往往捏着鼻子认了,只当是给不懂规矩的小妖怪交了学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这不代表他们能容忍自家的妖怪像田里的韭菜一样,被那鬼巫女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啊!这算怎么回事?这东国,到底是他们妖怪说了算,还是那煞星巫女说了算?再这么下去,手底下的小妖们都要吓得卷铺盖跑路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妖怪主动上门,或是派遣心腹使者,气冲冲地跑到八云紫那里告状诉苦。有时候,也趁着鬼不在神社,直接找上星暝这个“监护人”。

“星暝大人!您倒是管管您家那位巫女啊!” 一个化形还不甚完美的妖怪拍着桌子(幸好没拍碎),唾沫星子乱飞,“上个月,我手下一个巡山的妖怪,不过是好奇凑近了看她杀几个闯进来的人类,离得八丈远呢!她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道黑光!差点没把我那手下半边身子给融了!现在还躺洞里养着呢!这还有天理吗?!”

另一个穿着华服、脸色苍白阴柔的树妖也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毒蛇吐信:“是啊,星暝大人。吾等理解巫女职责所在,除暴安良。然则,手段是否过于酷烈?动辄断肢分尸,又或是力量侵蚀脏腑,令其痛苦哀嚎数日方绝……此等行径,与那邪魔何异?长此以往,恐非东国之福,亦非紫大人所愿见吧?”

星暝听着,也只能揉着太阳穴,打着哈哈应付:“诸位,诸位息怒……鬼那丫头,性子是烈了点,下手是没个轻重……我会说她的,一定说……” 他心里苦笑,说了有用吗?

告状告到紫那里,紫多半是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用桧扇轻点着掌心:“阿拉,诸位的心情咱理解。不过嘛,那孩子心中有结,行事偏激些也是难免。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 把“大局”这顶帽子一扣,再暗示下结界的需要,妖怪们也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告退。

最终,几番扯皮下来,紫那边或是星暝这边,总能找到鬼,把妖怪们的怨气压下去。鬼的反应通常是面无表情,听完后冷冷丢下一句:“知道了。只要他们不惹到我头上,不祸害他人,我懒得动手。” 这就算是给了个台阶,也是划了条模糊的底线——不主动出手,但“惹到我”或“祸害他人”的,另当别论。至于如何界定“惹到”和“祸害”,解释权显然在她手里。

妖怪们得了这句模棱两可的保证,虽然心里依旧像堵了块石头,但也明白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只能回去勒令自家的妖怪们,见到那生人勿近的瘟神,绕着走!绕着走!千万别好奇!千万别靠近!那煞星,惹不起!

日子就这么在神社的寂静与偶尔的血腥气中,磕磕绊绊地往前淌。星暝早已习惯了鬼的独来独往,也习惯了每次她回来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令人皱眉的铁锈味。但今天,当神社的木门被推开,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气氛却有些不同。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草薙剑那暗沉的剑身如同影子般悬浮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本身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鬼的样子。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或是干脆在院子里就开始擦拭沾染了不明污渍的御币。她只是站在廊下,背对着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又像是被某种沉重的、黏稠的东西糊住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丧。

星暝正坐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蜷在他腿边的星焰说着些闲话。小家伙的脑袋一点一点,快睡着了。鬼的开门声惊醒了星焰,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看清门口的身影时,下意识地往星暝身后缩了缩,脸上带着惯常的怯意。

星暝也看到了鬼。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晦暗不明的黑眼睛里,往日那种冰封般的锐利和空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甚至可以说是落寞。这表情在她脸上出现,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罕。

“怎么了,鬼?”星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点试探。他很少主动问她这些,但今天这状态太不对劲了。

鬼闻声,猛地抬了一下头,视线飞快地掠过星暝的脸。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挣扎,有疲惫,甚至有一丝星暝几乎不曾在她眼中见过的…脆弱?但这情绪只闪现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了星暝的目光,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然后一言不发,拖着脚步,像躲避什么似的,闷头钻进了自己那间房间,隔绝了内外。

星暝看着紧闭的纸门,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反应,绝对有问题。他扭头看向悬在半空的草薙剑。老家伙剑身上的微光似乎也比平时黯淡些,透着一股子“这事闹得有点大”的意味。

“草薙,”星暝的声音沉了沉,“你清楚吗?怎么回事?”

“唉……星暝大人,她……找到她的远房亲戚了。”

“哦?”星暝挑了挑眉,这听起来像是好事啊?难道亲人相认,反而触动了她的心结?可鬼那样子,分明不是喜悦。

“找到了……然后呢?”星暝追问。

“然后?”草薙剑的剑柄微微晃了晃,语气带着一种荒诞的沉重,“她亲手,把他们灭了门。”

“——!” 星焰瞬间捂住了嘴,银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星暝也愣住了,呼吸微微一滞:“……灭门?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他预感到事情绝不是简单的寻仇杀人。

“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的开头。”草薙剑开始讲述,“我们追着一股溃兵的尾巴,是那个叫黄巢的头子手下最后一批撤出长安的残兵败将。这群人,败了也改不了德性,沿途还在祸害百姓。鬼丫头没忍住,出手清理了几个跳得最欢、行事最恶的。”

“其中一个死人身上,掉出来一封皱巴巴的家书。信写得歪歪扭扭,大概意思是说,这次在长安‘捞够了’,等撤到安全地方,就把钱捎回老家东川,去赎被抵押给大户当苦力的爹娘兄弟,让他们‘千万撑住,等着我’。”

草薙剑停顿了一下,剑身似乎又黯淡了几分:“鬼丫头拿着那封信,看了很久。老夫能感觉到她……有点不一样了。就在那时,八云紫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隙间把我们直接送到了信上提到的那个东川地界的地方。”

“到了地方,我们稍微一打听……”草薙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讽刺,“那个写信的兵痞的老家,就在那儿。更巧的是,他老家的族人,原本是当地一户无地无产依附于人的佃户,依附的对象正好是她的那房意料之外的逃难到此的亲戚。但这户佃农,不知怎么的,就在最近,男丁几乎死绝了,只剩下些妇孺老弱,日子艰难得很。”

“而鬼丫头那家所谓的‘远房亲戚’呢?他们可混得风生水起,早就攀上了东川节度使那棵大树,成了节度使势力底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替他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手段之狠,心肠之黑,令老夫都不寒而栗……”

草薙剑的剑尖指向地面:“而若是有反抗者,他们就敢直接派家丁,勾结当地士卒,打着‘催缴’、‘平乱’的旗号,冲进人家里抄家,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而他们抄来的财物,大半都孝敬给了上面的大官,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就足够他们作威作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