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如也端着个洗菜盆过来了,她家就在斜对面。“文瑾姐,今天累坏了吧?我下午听说你们又抢救了个急症?”
“嗯,一个老师傅高血压晕倒了。”周文瑾简略地说,手上动作不停,“你们那边呢?夜校下次课准备讲什么?”
“正想跟你商量呢,”沈怡如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上次讲完烫伤,好几个家属来问孩子吃东西卡住了怎么办。我想下次重点讲讲海姆立克急救法…就是那个从背后抱住挤压的办法…”
“这个好!实用!”周文瑾点头,“就是演示起来得找个人体模型…”
“让我家那口子当模型呗!”李大姐耳朵尖,立刻搭腔,“让他也学学,万一哪天孙子呛着呢?”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女人们一边忙碌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交换着各种信息:谁家男人评上了先进,奖金多了五块钱;谁家孩子生病了,去医院开了什么药;哪里能买到不要票的处理布头;街道又要组织卫生检查了…话题围绕着男人、孩子、工资、票证、家长里短,琐碎而真实,充满了烟火气。
生活的清苦显而易见。饭菜里少见油腥,肉更是逢年过节才能奢望的珍品。穿着多是旧衣改染,补丁摞补丁。但人们的脸上,却较少看到战争年代的惶惑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疲惫却异常扎实的安定感。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按时的口粮供应(尽管需要精打细算),有了明确的未来奔头,所有的艰苦都变得可以忍受,甚至甘之如饴。
大人们忙碌着,孩子们则像放归山野的小兽,在简陋的院子里、胡同空地上追逐打闹。林卫东早就和小南方等几个孩子玩在了一起。他们玩的游戏也带着鲜明的时代和地域烙印。
“呜——呜——哐哧哐哧!沈阳站到了,快上车!”一个孩子模仿着火车汽笛,身后跟着一长串“乘客”。
“俺是炼钢工人!俺的钢炼得最好!咣咣咣!”另一个孩子拿着根木棍假装钢钎,对着一个土堆猛捅。
“我爸爸是造坦克的!我的坦克最厉害!轰隆隆!”小南方骑在一根粗竹竿上,当作坦克横冲直撞。
“我爸爸是工程师!他会画好多好多图!”林卫东不甘示弱地喊着,手里拿着粉笔在水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路图。
这些在机器轰鸣声中出生、长大的第一代“工业子弟”,他们的童年记忆里,混合着金属撞击声、汽笛声、以及父母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和汗水味。他们模仿着父辈的工作,懵懂地以父辈的职业为荣,虽然他们可能还无法完全理解那背后所承载的重重含义。
周文瑾把贴好的饼子盖上锅盖焖着,看着院子里奔跑嬉戏的儿子,看着他和小伙伴们用稚嫩的方式演绎着父辈的伟业,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孩子们的喧闹声、女人们的说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以及远处厂区传来的永不间断的低沉轰鸣,交织成一首独特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这炊烟四起的家属区,才是支撑那宏大工厂日夜不停运转的真正基石。这里的每一个母亲、每一个妻子,都用她们看似平凡的坚守、算计和等待,默默地消化着时代洪流带来的压力,守护着一个个小家的小小温暖,并最终汇聚成推动国家前进的、沉默而伟大的力量。
炖菜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周文瑾抬头望了望厂区的方向,夜色中,那片天空被灯火映成了暗红色。她知道,瀚章一定还在那一片暗红之下,面对着炉火和难题苦战。她盛出一份饭菜,温在锅里。然后,她招呼着玩得满头大汗的儿子回家吃饭。
屋里,灯光虽然昏暗,却足够照亮一方饭桌,温暖一个夜晚。至于父亲何时归来,已成为这个家里一个常态化的、带着些许期盼的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