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西荒遇旧(2 / 2)

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不是因为对方是青云宗弟子这个身份,而是因为,在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那份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无助感,他曾感同身受。

他不想让自己的道,在今日,在此刻,因为一次刻意的冷漠而沾染上无法抹去的污点。那或许会成为他道心上一道细微却永恒的裂痕。

念头落定的刹那,凌云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毫无征兆地从沙丘后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中那柄看似粗糙简陋的铁钩,已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灰褐色残影,带着一股山岳般沉重、不容抗拒的沛然巨力,撕裂空气,发出微弱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刺向最前面那头刚刚逞凶、嘴角还滴着人血的妖狼脖颈!

“噗嗤!”

一声沉闷而干脆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铁钩那尖锐的钩尖,如同热刀切牛油般,精准地贯穿了妖狼粗壮的脖颈,甚至从另一侧带着一蓬血雨透了出来!

那头前一秒还凶焰滔天的妖狼,身体猛地僵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中疯狂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黯淡。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在沙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温热的狼血迅速在沙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快如闪电,狠辣无情,瞬间逆转了局势。让剩下的两头妖狼和那个断臂后痛苦蜷缩、意识模糊的年轻修士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两头幸存的妖狼猛地转过身,全身毛发倒竖,死死地盯住这个突然闯入战局的人类,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但那双狼眼中,除了暴戾,更充满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它们敏锐的兽性本能清晰地告诉它们,这个新出现的人类,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远比刚才那个被它们逼入绝境的修士要浓烈百倍!那是一种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才能沉淀下来的煞气。

断臂的年轻修士也勉强睁开被汗水、血水和泪水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剧痛让他思维混乱,但他残存的意识依旧被巨大的震惊所充斥。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刚刚被他鄙夷地称为“废物”的弃徒,竟然会出手救他?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更让他感到灵魂都在震颤的是,凌云出手的速度、那瞬间爆发出的恐怖力量、以及那精准到毫巅的一击必杀!那可是一头刚刚才咬断他手臂的精英铁背妖狼啊!其皮毛筋骨之坚韧,绝非普通刀剑能轻易破开。可在这个“废物”面前,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一钩毙命?!

这……这真的是当年那个被执法长老亲手废去修为、如同丧家之犬般被赶出青云宗的凌云吗?!

巨大的认知冲击,混合着断臂的剧痛、失血的虚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羞愧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凌云没有理会年轻修士那复杂至极的目光,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那具妖狼的尸体。他只是微微侧身,冰冷得如同西荒寒夜的目光,平静无波地锁定了剩下的两头妖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如同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滚。”

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如山岳的威严,狠狠地压向那两头妖狼。更有一股淡淡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煞气,如同冰冷的潮汐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收割了无数妖兽乃至敌人性命后沉淀下来的恐怖气息。

两头妖狼庞大的身躯同时一僵,喉咙里的低吼戛然而止。它们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地上同伴那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回凌云手中那柄还在滴着温热狼血的铁钩上。最终,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更强大猎食者的恐惧,彻底压倒了嗜血的凶性。它们发出几声不甘却带着明显畏惧的呜咽,夹着尾巴,转身便朝着乱石滩另一侧的乱石堆中仓皇逃窜,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机,解除。

直到这时,凌云才缓缓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那名蜷缩在血泊中、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年轻修士面前。

修士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血污和汗水黏住的睫毛缝隙,看向站在身前的凌云。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合着剧痛、虚弱、劫后余生的茫然、强烈的震惊,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羞愧。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疑问。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的剧痛,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那句尖锐刺耳的“废物”,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毒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喉咙里,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凌云的目光扫过他血肉模糊的断臂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去看修士的眼睛,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自己那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行囊里,翻找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和几卷干净的灰色布条。陶罐里装着的是暗绿色的药膏,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草木清香和苦涩的独特气息——那是他在葬仙渊秘境中意外寻得的几株疗伤灵草亲手捣碎配置而成,其止血生肌、滋养元气的效果,远胜世俗的金疮药百倍。

“忍着点。”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

他没有先去处理修士身上那几道虽然流血但并非致命的抓伤,而是直接对准了那处最为恐怖、鲜血仍在不断涌出的断臂创口。他迅速打开陶罐,用两根手指挖出大块浓稠的绿色药膏,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涂抹在狰狞的断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似乎激起了更剧烈的疼痛,修士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但凌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紧接着便用那几卷干净的灰色布条,手法极其熟练、力道恰到好处地一圈圈紧紧缠绕、包扎起来,将伤口牢牢裹住。整个过程迅捷而沉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有效,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这确实是他无数次在西荒独自舔舐伤口、挣扎求生中学会的技能。处理伤口,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年轻修士的神经,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再次惨叫出声。他只能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凌云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弃徒”的面容。那张曾经在青云宗外门也算得上俊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和浮躁的脸庞,早已被西荒的烈日风沙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线条变得硬朗而冷峻。眉宇间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内敛,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沧桑。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专注地盯着包扎的伤口,平静得像西荒最深邃的夜空,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内心的波澜。

更让他感到心悸的是凌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修为波动,明明感知起来也就是炼气五层左右,和他相仿,但偏偏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一种远比外门那些筑基期的执事还要深沉内敛的危险感。尤其是他周身似乎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层极淡的、如同沙尘般的灰褐色雾气,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若凝神细看,却仿佛带着一种隔绝生机的冰冷死寂,让人从心底里泛起寒意。

“为……为什么要救我?”年轻修士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带血的嘴唇里挤出这句盘旋在脑海中的疑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凌云正在打结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将布条末端牢牢系紧。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那平淡无波的语气,淡淡地回应了三个字:“看不惯而已。”

看不惯?

年轻修士彻底愣住了。

就……因为这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理由?

他本以为凌云会借此机会狠狠地嘲讽他,会冷笑着质问他刚才那句“废物”的狂妄无礼,甚至会因为宗门旧怨而对他出手报复,让他雪上加霜。毕竟,他刚才的言行,足以成为报复的导火索。

可是,凌云什么都没做。

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

仿佛刚才那句带着鄙夷和羞辱的“废物”,就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就散了,根本没有被他听进耳中,更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指责或幸灾乐祸的嘲讽,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凌云,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被几句嘲讽轻易激怒、意气用事的少年了。

他变了。

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深沉,甚至……让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凌云处理完断臂处最致命的伤口,又迅速而麻利地将他身上其他几处较深的抓伤也涂抹上药膏、简单包扎好,止住了流血。然后,他站起身,将那个装着剩余药膏的小陶罐直接塞到了年轻修士那只完好的左手中。

“自己处理剩下的吧。”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血腥味太重,这里很快会引来其他东西。尽快离开。”

说完,他便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准备离开这片弥漫着血腥的乱石滩。

“等……等一下!”年轻修士心头一急,不顾牵动伤口的剧痛,急忙嘶声喊道。

凌云依言停下了脚步,身体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荒原的风沙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寂。

“我……我叫赵磊……”年轻修士,或者说赵磊,用尽力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意味,“刚才……刚才是我不对……我口不择言……对不起……”

凌云的脚步似乎又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便重新迈开了步子,不再有丝毫停留,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作为回应。

对他而言,那句迟来的“对不起”,轻飘飘的,毫无意义,如同风中尘埃。

他出手救人,并非为了换取任何人的感激或道歉。那只是他遵从本心、不愿见死不救的选择,仅此而已。

他选择不计较那句刺耳的“废物”,也并非出于所谓的宽容大度。而是因为,那些属于过去的称谓、恩怨、标签,在他踏上这条西荒求道之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它们不再有资格扰乱他的心境,更不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去回应。

他的路在前方,在那片更加神秘、也更加凶险的西荒深处。不在身后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过往恩怨里。

看着凌云那衣衫褴褛却异常挺拔、在风沙中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磊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羞愧、震惊、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曾经被整个青云宗外门弟子当作茶余饭后谈资、嘲弄对象、被视为毫无价值的“废物”凌云,如今却在他最绝望、最狼狈、即将葬身狼腹的生死关头,以一种绝对强者的姿态出现,悍然出手,救了他的性命!

西荒的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砾,狠狠地抽打在赵磊脸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捂着被紧紧包扎、却依旧传来阵阵锥心之痛的断臂处,望着凌云最终消失在一片昏黄风沙中的方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知道,今天这短短一刻钟内所发生的一切——从极度的绝望到意外的获救,从鄙夷的辱骂到无言的羞愧,以及凌云那平静却强大到令人心悸的身影——将会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永生难忘。

而凌云,在走出很远很远,直到身后的乱石滩彻底被风沙遮蔽,连那淡淡的血腥味也消散无踪之后,才对着苍茫的荒原,轻轻呼出了一口仿佛积郁已久的气息。

西风猛烈地吹拂着,卷起他残破的衣角,露出了腰间那枚毫不起眼、却刚刚沾染过妖狼之血的铁钩。

遇到青云宗的人,听到那句曾伴随他无数个日夜、无比熟悉的“废物”,终究还是在他那如同古井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那细微的波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彻底平复下去,重归深沉的寂静。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道心,在经历了这短暂的波动后,反而如同被锤炼过的精钢,变得更加澄澈、稳固、坚韧不摧。

他不再是那个活在他人评价阴影里、为了一句辱骂就能轻易点燃怒火的凌云了。

他是凌云,是那个在西荒的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熔炉中完成涅盘重生,是那个独自背负着秘境传承的秘密与托付,正一步一个脚印,无比坚定地走在自己重修大道上的求道者。

前路漫漫,或许还会遇到更多来自青云宗的人和事,或许还会听到更多更加刺耳、更加恶毒的称呼。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再也不会因为这些来自过去的尘埃而泛起波澜,更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踏在滚烫的沙砾上,坚定不移地朝着西荒更深处、那片更加古老神秘也更危机四伏的大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