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西荒遇旧(1 / 2)

葬仙渊顶的风裹挟着沙砾,刮在脸上带着熟悉的刺痛,凌云站在葬仙渊的悬崖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崖下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吞噬了他三个月的时光。此刻重见天日,虽然依旧是西荒那片苍茫的天空,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凌云的指尖却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那里正传来细微而清晰的搏动,九窍玲珑心在沉寂多年后,终于在涅盘泉的洗礼中彻底苏醒,九处窍穴如同九星连珠,在体内形成完美的循环。

此刻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灵力在窍穴间流转的轨迹——不再是过去滞涩的涓流,而是如同奔涌的长河,带着玉石相击的清越韵律。每一次心跳都在牵引天地灵气,西荒的风沙、远处妖兽的低吼、甚至百丈外石缝中草叶舒展的微响,都通过心窍的共鸣传入识海,织成一张细密的感知网。

这便是九窍玲珑心真正的力量。

过去在青云宗时,他只当这是修炼提速的天赋,仗着心窍通透便急于求成,从未细究过这颗心真正的玄妙。直到窍穴淤塞、修为尽废,才在西荒的生死间明白:所谓玲珑,从来不是指捷径,而是对天地、对自身、对大道的极致感知。如今九窍贯通,他终于体会到那种与天地共振的清明——灵力流转时带着砂砾的厚重,吐纳间藏着草木的坚韧,就连呼吸都与西荒的风脉隐隐相合。

“原来如此。”凌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旧疤在晨光下泛着浅淡的粉色。秘境中涅盘泉的余温仿佛还残留在血脉里,洗去的不仅是淤塞,更是过去的浮躁。九窍玲珑心不再是炫耀的资本,而成了映照本心的明镜,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要走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将感知从体内收回,目光投向远方赤黄色的荒原。葬仙渊的黑暗在身后缓缓闭合,三个月的秘境之行像一场淬炼,不仅让他的修为稳固在炼气五层巅峰,更重要的是,那颗曾被骄傲与屈辱填满的心,此刻如同被西荒的风沙打磨过的玉石,褪去了锋芒,却多了温润的厚重。

秘境之中的经历如同梦境。涅盘泉的洗礼让他打通了最后一处淤塞的窍穴,令他重获九窍玲珑心。《九转涅盘功》的入门更是让他的灵力变得愈发凝练厚重。此刻他的修为已稳固在炼气五层巅峰,距离炼气六层只有一步之遥。更重要的是,那颗饱经磨砺的心,在秘境传承的滋养下,愈发沉静如渊。

腰间的铁钩泛着淡淡的灰褐色光泽,那是《尘心诀》与玲珑心共鸣的痕迹。贴身藏着的罪徒令牌隔着粗布麻衣传来微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还有未尽的托付。他理了理被崖壁划破的衣袍,虽然依旧褴褛,却难掩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度——不再是青风城渠沟里挣扎的废人,也不是青云宗里锋芒毕露的天选少宗,而是一个在血火中重塑自我的求道者。

“该走了。”凌云低声自语,脚步轻快地踏下崖顶的黑石。九窍玲珑心让他的步法都生出微妙的变化,每一步都落在风势减弱的间隙,仿佛与西荒的律动合二为一。他没有选择直接返回人类城镇,而是朝着西荒边境的乱石滩行进——那里是进入西荒的商队常经之路,或许能打探到青云宗的近况。

并非为了回归,而是为了葬仙渊底那位残魂的嘱托。那枚刻着“罪”字的令牌还带着百年前的寒意,而他如今的心窍能隐约感知到令牌中残留的不甘与冤屈,如同风中残烛,亟待有人为之正名。

西荒的地貌依旧是那般苍茫,赤黄色的土地延伸至天际,偶尔有几丛耐旱的灌木点缀其间,被风刮得瑟瑟发抖。凌云的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仿佛与这片苍凉贫瘠的土地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联系。

他的神识下意识地如水波般扩散开来,谨慎地探查着四周。炼气五层的修为,使得他的感知范围远超寻常修士,九窍玲珑心让他对危险的预判变得极致敏锐,足以覆盖方圆数十丈的风吹草动。在这片名为西荒的绝域,危险如同蛰伏在沙砾下的毒蝎,无处不在,随时可能暴起噬人。即便他刚刚才从号称“龙潭虎穴”的葬仙渊脱身,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每一根神经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约莫走出十里地,一阵急促的金铁交鸣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夹杂着妖兽凶残的嘶吼,毫无征兆地刺破荒原的寂静,猛地灌入他的耳中。

凌云的脚步瞬间顿住,身形凝固在原地,两道剑眉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那激烈的打斗声源,清晰来自左前方一片怪石嶙峋的乱石滩,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不过百丈之遥。他没有选择立刻现身,而是凭借丰富的经验,迅速借着一处低矮沙丘的天然掩体,悄然伏下身去,只探出半个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扬起的沙尘,精准地投向战场中心。

只见那片被粗粝怪石环绕的空地上,三匹体型异常壮硕、筋肉虬结的妖狼,正呈犄角之势,凶猛地围攻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修士。那些妖狼通体覆盖着灰黑色的硬毛,根根如钢针倒竖,嗜血的红光在铜铃般的狼眼中疯狂闪烁,正是西荒地域最为常见也最令人头疼的一阶妖兽——铁背妖狼。然而眼前这三匹,其凶悍程度、动作的迅捷以及彼此间近乎本能的默契配合,显然远非普通铁背妖狼可比。它们进退有度,爪牙并用,不断压缩着包围圈,将那名年轻修士死死地困在中央,不给他任何喘息或逃脱的机会。

被围攻的修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面容尚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稚嫩。他身上那件原本飘逸的青色道袍,此刻已沾满了尘土和斑驳的血迹,显得狼狈不堪。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正不断渗出,染红了半截衣袖。显然,他已是强弩之末,体力与灵力都在急剧消耗。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制式长剑,剑法套路虽算得上娴熟,一招一式间却透着一股明显的生涩,显然实战经验严重匮乏,面对群狼的围攻显得左支右绌。

但最让凌云眼神微凝的,并非修士的伤势或窘境,而是他道袍胸口处,以银线精心绣制的一个独特标志——一柄古朴的长剑,剑尖向上,悬浮于缥缈的云端之上。

青云宗!

凌云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才踏出葬仙渊那等险恶之地,竟就在这荒僻的西荒边缘,遇上了青云宗的门人。

这年轻修士的修为大致在炼气四层左右,若是对付单独一头寻常妖狼,或许还能勉强周旋甚至取胜。但此刻同时面对三头配合如此默契、凶性大发的精英妖狼,他显然力不从心,完全落于下风。此刻,他的呼吸已变得急促紊乱,挥剑的动作愈发散乱迟滞,身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败象已露。

“吼——!”

其中一头最为狡诈的妖狼,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个转瞬即逝的破绽,猛地从侧面暴起发难,庞大的身躯带起一股腥风,锋锐如刀的狼爪闪烁着寒光,撕裂空气,直取年轻修士脆弱的咽喉要害!

年轻修士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几乎是凭借本能拼命挥剑格挡。

“铛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响起。长剑虽然险之又险地架住了致命的狼爪,但妖狼那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远超他的承受极限。他只觉一股巨力沿着剑身狂涌而来,虎口瞬间崩裂,长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落在丈许之外干燥的沙地上,溅起一蓬尘土。

武器脱手,修士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他下意识地踉跄着向后急退几步,试图拉开距离。然而,这仓皇后退的举动,却正好将后背暴露给了身后另一头蓄势待发的妖狼!

那妖狼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它低吼一声,强壮的后肢猛地蹬地,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上,巨大的狼爪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击在年轻修士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

修士口中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重重扑倒,正好摔在凌云视线前方不远处一块突兀的岩石旁,激起一片沙尘。

三头妖狼见状,眼中的嗜血光芒大盛,喉咙里发出贪婪的低吼。它们不紧不慢地围拢上去,涎水从狰狞的嘴角不断滴落,砸在干燥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留下点点深色的湿痕。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野兽的腥臊气。

年轻修士被剧痛和恐惧攫住,吓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徒劳地用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地面,试图向后挪动,逃离这死亡的阴影。但后背脊椎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力,只能绝望地看着三头凶兽步步逼近,那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帷幕,将他完全笼罩。他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凌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如同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救,还是不救?

这个无数次在西荒生死边缘拷问过他的问题,此刻再次无比清晰地摆在了面前,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难决。

眼前这个濒死之人,是青云宗的弟子。

是那个将他视为宗门之耻、无情地废去他苦修得来的修为、让他受尽白眼与屈辱、最终如同丢弃垃圾般将他逐出山门的青云宗的人!

按理说,他应该冷眼旁观,甚至,内心深处应该涌起一丝复仇般的快意才对。看着这个曾属于那个抛弃他的宗门的人,即将命丧妖狼之口,不正是一种因果循环吗?

可是……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年轻修士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时,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早已尘封的画面——当年在青风城阴暗冰冷的渠沟里,那个同样浑身是伤、同样被恐惧和绝望包围、同样孤立无援挣扎求生的自己;还有更早以前,在荒山野岭,被几头饿狼围困时,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彻骨无助感。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冷漠外壳。

他那只握惯了铁钩、布满厚茧的手,下意识地、无声无息地握紧了腰间那冰冷而熟悉的武器。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甸。

就在这时,那名濒死的年轻修士,在徒劳挣扎间,目光无意中扫过沙丘后的阴影。当他的视线捕捉到凌云的身影时,先是猛地一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随即,他像是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某个模糊的印象,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这份惊愕迅速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源自宗门优越感的鄙夷所取代。

“是你?!”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尖利扭曲,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精准地刺入凌云的耳膜。

凌云心中微微一凛。他竟然认出我了?

也是。虽然自己如今衣衫褴褛,饱经西荒风沙的摧残,脸上也多了几分风霜刻下的痕迹,但眉眼间那基本的轮廓,终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曾经同在一个宗门、或许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来说,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端倪。

那年轻修士似乎完全忘记了眼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竟伸手指着沙丘后的凌云,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锐刺耳地喊道:“你不是那个被宗门废了修为、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去的废物凌云吗?!”

“废物”两个字,如同两根淬了毒的钢针,带着熟悉的冰冷和刺痛感,轻轻扎了一下凌云此刻平静的心湖。

若是在过去,在青云宗的日子,听到这两个字从任何人口中吐出,他定会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般勃然大怒,甚至会因此失去理智,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耻辱印记,是他曾经拼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枷锁。

但此刻,经历了西荒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残酷磨砺,见识过葬仙渊那吞噬一切的百年孤寂与绝望,感受过秘境传承那浩瀚如星海的伟力洗礼……“废物”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当初那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杀伤力。

那不过是被他人强行贴上的标签,是过往阴影投射下的一抹残像。是过去的“凌云”背负的十字架。

他早已不需要用愤怒的火焰来证明自己并非废物愤怒,恰恰是虚弱无力的表现。

他的道,他脚下正在艰难跋涉的重修之路,他此刻所拥有的、足以瞬间格杀一阶精英妖狼的力量——这些,才是他存在的证明,才是对那两个字最有力、最无声的驳斥。

然而,那名修士情急之下的叫喊,却给他自己带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就在他因认出凌云而心神剧震、短暂分神的瞬间,最前面那头一直虎视眈眈的妖狼,眼中凶光爆射,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破绽,庞大的身躯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凌空扑上!血盆大口张开到极致,露出森白锋利的獠牙,精准而狠辣地朝着年轻修士仅存的、毫无防备的右臂狠狠噬咬而下!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惨嚎,瞬间响彻了整个死寂的乱石滩,令人毛骨悚然!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年轻修士的整条右臂,竟被那凶残的妖狼硬生生齐肩咬断!断臂如同破布般被甩飞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断裂的伤口处,筋肉血管被暴力撕裂,森白的骨茬刺眼地裸露在空气中,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喷涌,瞬间染红了大片沙地,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年轻修士的脸庞瞬间扭曲,变得惨白如金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痉挛起来。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黑暗的潮水,猛地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另外两头妖狼被这喷溅的鲜血彻底刺激得凶性大发,口中发出兴奋的咆哮,眼中红芒更盛,再次龇着獠牙,迫不及待地朝着瘫软在地、彻底失去抵抗力的猎物围拢过去,显然是要将他彻底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沙丘后轻轻飘出,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悲悯,最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