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凌晨四点十三分,第七号车间的排气扇在赵海成头顶抽搐般转动。他盯着数控机床操作台上那滴正在凝固的血,血珠表面浮着层浅灰色的金属粉末。食指第二关节缺了块皮——这是被飞溅的304不锈钢屑剐的,像被撕掉邮票的锯齿边,露出底下粉色的真皮层。
第几次了?他摸出工装裤侧袋里的《工伤记录本》,用缠着绝缘胶布的钢笔在第十六行补上日期。本子内页粘着去年元宵节拍的全家福,妻子王秀兰化疗后新长的绒毛头贴在照片里泛着青色。
机床突然发出锐鸣。赵海成瞥见进给率指示灯闪烁,连忙拍下急停按钮。直径80的钨钢铣刀在距离工件0.3毫米处刹住,刀尖滴落的切削液在冷却油里砸出涟漪。这是他今天救下的第七个工件,流水线上其他人早不管这些了。
狗日的GSK系统。斜对角工位的李瘸子冲他比了个割喉手势,手里握着半瓶红星二锅头,厂里去年省了八十万维保费,这破机器早该进熔炉!
赵海成没接话。他从后腰工具包抽出数显卡尺,快速测量刚铣好的齿轮内径。显示屏跳动的数字在43.98到44.02之间来回跳变,像得了疟疾的温度计。这批转向器行星齿轮的图纸公差要求是±0.01,现在连基准轴都稳不住。
更衣室的铁柜吱呀着开了。赵海成把王秀兰的增强ct片子塞进饭盒夹层,上个月的诊断报告还锁在他登记技术改良方案的笔记本里——右乳导管内癌伴腋窝淋巴结转移。饭盒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手术费那栏用红笔圈了个数字:。
海成哥!实习生陈小满扒着门框探头,安全帽下的脸还带着技校生的稚气,张主任让你去趟质检科,说是…他声音突然压低,说是你做的齿轮又超公差了。
质检科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张建军翘着二郎腿,脚上那双AJ1黑脚趾在办公桌上小幅度摆动,鳄鱼皮表带在腕骨上勒出红印。赵海成盯着他鞋舌处伪造的透气孔——真的AJ1这里该是双层网纱。
第几回了?张建军把检测报告甩过来,纸页边缘在赵海成虎口割出白印,二十八件工件有十九件超差,按照《质量管理条例》得扣两百。
工资条在赵海成掌心蜷成筒状。应发工资栏的数字从4586.5变成4386.5,扣款原因写着「技能不达标」。他知道上个月张建军的小舅子倒卖厂里316L不锈钢,监守自盗的窟窿得从工人头上找补。
「能不能从下个月扣?」赵海成听见自己声音发涩,「我爱人今晚要输白蛋白…」
「规矩就是规矩。」张建军滑动手机屏幕,赵海成瞥见他正在浏览保时捷4S店的朋友圈,「对了,你上个月提交的那个刀具角度改良方案,专家评审说缺乏创新性。」
赵海成攥紧裤缝。那套基于黄金分割比设计的75度菱形车刀,明明将加工效率提升了22%,现在恐怕要变成张建军侄子毕业论文里的核心数据了。更衣室墙上「弘扬工匠精神」的标语突然刺进视网膜,丙烯颜料涂的「匠」字掉了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