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头污泥到员外府邸的青砖黛瓦,命运急转的眩晕感笼罩了她许久。府邸深阔,规矩森严如无形的绳索,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
但方鼎,成了她在这陌生天地里唯一的浮木。
他读书习字,她便在一旁安静地研墨。墨香氤氲里,他偶尔抬头对她一笑,她便觉得心尖都跟着那墨块在砚台里轻轻打了个旋儿。
他练武射箭,她抱着汗巾在廊下等着,看他额角滚落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明亮。
春日里,他会偷偷带她去后花园折下开得最盛的桃花,笨拙地帮她簪在枯黄的发间,指尖拂过耳廓时带起一片微烫的红霞;夏夜纳凉,他躺在摇椅上絮絮叨叨说着先生新教的文章,那些拗口的之乎者也她大多听不懂,但那清朗的嗓音伴着荷塘里的蛙鸣和远处的虫唱,便是她听过最安心的摇篮曲。
时光在少年少女懵懂而隐秘的心事里悄然流逝。
曾经枯瘦如柴的小乞丐抽了条,褪去了蜡黄,眉眼间竟也透出几分清秀。而挺拔如竹的少年郎,情窦初开的青涩目光,越来越多地胶着在身畔那个低眉顺眼、却又总能牵动他心弦的少女身上。
那些不经意触碰的手指,那些躲闪又追逐的眼神,那些在无人角落低语的秘密和随之漾开的羞涩笑容……都如同春日里悄然萌发的藤蔓,无声无息,却异常坚定地缠绕住了两颗年轻的心。
情愫像园子里隐秘角落最顽强的藤蔓,在无人处疯狂滋长。
十八岁那年,春深似海。
方鼎攥着祈红梅微凉的手,站在那片他们偷跑出去看了无数次的、开满野花的河畔。夕阳熔金,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交叠在一起。
少年郎的眼神滚烫炽热,带着年轻人独有的、不顾一切的决心,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指节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白,声音却异常清晰,像是对着天地许下的誓言:
“红梅,我娶你!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祈红梅脑中炸开,瞬间点亮了她整个世界。然而,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冰锥般的寒意,直刺心底。
那凝固在嘴角的笑容,带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苦涩。她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他毫无杂质的真心,却比任何人都清醒地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无法逾越的鸿沟。
身份。
她是无根浮萍,他是官宦贵胄。
这鸿沟,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员外郎方老爷,更是心如明镜。
当方鼎拉着祈红梅的手,鼓起毕生勇气站在父亲面前,将那个炽热的请求说出口时,书房里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方员外郎那张保养得宜、不怒自威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转化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被忤逆的阴沉怒意。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账册,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祈红梅的心上,也砸碎了方鼎眼中的火焰:
“放肆!”
“老夫为你殚精竭虑,早已铺好锦绣前程!宰相家的千金,金枝玉叶,早已对你倾心!前日老夫亲赴相府,庚帖已换,亲事已定!”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般刮过祈红梅瞬间煞白的小脸,最后钉在儿子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至于她?你若真存了这份心思,非她不娶……”方老爷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拂袖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句诛心之言,
“……不妨亲自去问问宰相府那位千金的意思!看看她允不允你身边留下这样一位‘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