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裴云程:“不过,裴兄问了这么多书本上的道理,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裴云程正欲再度发难,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堵得气息一滞。
林昭继续道:“读书,总得知其所以然。就如这'离娄',据说能看清百步之外的毫毛,可他看得清田间农人额头的汗珠吗?咱们在这里引经据典,辩得面红耳赤,可有谁知道,书院外的农夫,今日下田,是喜是忧?”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一个六岁的孩子,竟将话题陡然拔高,反过来质问在场所有学子读书的本心!
裴云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些在他脑中盘桓了数日、自以为精妙绝伦的考据诘难,此刻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间变得可笑又苍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的话语,在“百姓的汗珠”这五个字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刘教习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激赏。这孩子,不仅有学问,更有心性。
他没有陷入对方的圈套,反而一举跳出棋盘,反客为主。
这场辩论,高下之势,已然初现。
面对林昭“百姓汗珠”的质问,全场哗然。裴云程脸色由红转青,强自镇定后,发出一声冷笑。
“黄口小儿,拾人牙慧!空谈民生谁不会?你可知一县税赋几何?一亩良田产出几许?未曾亲历,便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这话掷地有声,台下不少人暗自点头。
确实,一个六岁的孩子,锦衣玉食,哪里知道什么民生疾苦?
这一击,可谓正中要害。
齐洲的扇子停了,黄文轩的拳头攥得更紧。
然而,林昭却笑了,那笑容天真烂漫,落在裴云程眼中,却让他心底寒意更甚。
“裴兄说得对,空谈的确无用。”林昭竟先是点头赞同,“那小子便说说亲历之事。”
他清了清嗓子,童稚的声音在大堂内清晰回荡:“去年冬日,天寒地冻,小子家中断粮三日。那时方知,饿肚子的滋味,远比书上'饥寒交迫'四字,要疼得多。那是一种五脏六腑都像被刀子绞着的感觉,眼前发黑,浑身无力。”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无法想象这个被山长青睐的“神童”,竟有过这般经历。
“后来,小子有幸跟随恩师魏县令下乡查案。”林昭的声音依旧平缓。
“亲眼见过,一户农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能见客的裤子。亲眼见过,一位寡母,为了一文钱的税银,在县衙门口,把额头都磕破了。”
稚嫩的童音,诉说着最沉重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小锤,轻轻敲在众人心上。
“裴兄问小子一县税赋,小子不敢说全知,却还记得恩师灯下叹息时提过,我们越城县一年到头,收上来的税银足有八千多两。可小子也记得,农人最好的田,一亩地产出的稻谷也不过八石,交完租子国税,又能剩下几口果腹的粮食?这些账,书上不写,可小子饿过肚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满堂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连刘教习都为之动容,这些浸透着血泪的数字,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力量。
林昭感知着全场的情绪,从震惊、不信到惭愧、反思,他知道,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清亮,直视脸色已然惨白的裴云程。
“所以裴兄,小子也想问问你——”
“你可曾饿过肚子?可曾见过农夫开裂的双手?可曾听过孤儿寡母夜半的哭声?”
“你我今日辩经,辩的是'徒法不能以自行'。可裴兄你,连百姓的苦都没见过,连民间的法是何物都不懂,你所谈之法,不过是纸上之法;你所辩之理,亦是空中楼阁。一个连地都没踩过的读书人,又凭什么说别人是沽名钓誉?”
话音落下,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裴云程浑身一颤,面如金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