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清浑身一震,终于抬起头,继续编织。
一名又一名亡魂上前。
将军、宫婢、太医、乐师、小吏、戍卒……他们不再嘶吼,不再索命,只是平静地讲述,讲述那一句从未被听见的话。
而每当一人说完,清明卷上的名字便亮一分,墨中的画卷便多一幅,线清的结便多一个。
三千人已述,清明卷展开已逾百丈。
千语之声渐渐不再纷乱,不再怒吼,反而开始收束,如潮水退去,留下清晰的回响。
某一刻,整个广场骤然安静。
沈青梧抬头,望向虚空。
她听见了。
那声音不再杂乱,不再愤怒,而是一句低语,反复回荡,温柔却沉重,像千万人心底最深处的叹息:
“我们不要报仇……
只要一句——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第三日深夜,风如断弦,月似残刃。
金銮殿前的青石早已被阴气浸得发黑,裂纹蔓延如蛛网,仿佛整座皇宫的地基都在这场旷世审判中悄然崩解。
清明卷铺展至千丈之长,九千名字熠熠生辉,像星河倒悬人间,每一颗光点,都是一段终于得以完整说出的遗言。
沈青梧端坐于中央,身形瘦削如纸剪影,素衣上已染满斑驳血痕——那是她自身阳气枯竭、魂魄剥离时渗出的精血。
她的唇色紫得近乎发黑,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记忆正一寸寸从识海中剥落,如同沙漏倾覆,不可挽回。
她忘了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别走这条路”的声音;
她忘了赶尸路上第一具尸体睁眼时那句“我还不能走”;
她甚至忘了温让的名字——那个曾陪她穿行荒山野岭、最终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可她没有停。
右手五指中,四指尚存,僵直如铁,唯有小指微微颤动,似还残留一丝知觉。
她以金钗为笔,以心头最后一口真元为墨,在清明卷末尾,一笔一划写下:
“此判不依阴律,不凭圣旨,唯据人心之是非。”
字成刹那,天地震颤。
那不是雷霆,而是万灵同悲的共鸣。
千语之声不再怒吼,不再纷乱,反而凝作一句低语,温柔而沉重,回荡在每个人灵魂深处: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
话音落下,空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身影,不再是扭曲怨魂,而是安详面容。
他们静静望着这女子,望着这个用生命为代价,让他们终于能“说完”的人。
就在这寂静如渊的时刻,殿门缓缓开启。
萧玄策走了出来。
他未带仪仗,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素白深衣,宛如寻常人家的守夜人。
夜风吹动他鬓边霜雪,脚步极轻,却每一步都踏碎了虚空中的余音。
他在沈青梧身侧停下,目光落在她膝前那支染血的金钗上,又缓缓移向地上一片飘落的白发——那是她脱落的银蝶发饰,连同几缕断发,如雪烬般散在尘埃。
他弯腰,拾起那片白发,指尖轻轻摩挲,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
“你烧尽自己,照亮他们的路?”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的眼瞳已失去焦距,映不出人影,只有一片幽冥深处的冷光。
但她听见了,也懂了。
她笑了,淡淡的一笑,像是回应,又像是告别。
此时,最后一道魂影缓缓浮现。
众人屏息。
那人竟不是亡者——而是孙玉衡。
昔日权倾朝野的太傅,谋逆案主犯,人人以为他早已神魂俱灭。
可此刻,他仅存一缕残念,由地府边缘挣扎归来,形如烟雾,颤抖不止。
他跪倒在清明卷前,声音破碎不堪:
“我……我也想说一句……
我不是为了权,是为了保住这个天下不乱……哪怕用错了法。”
全场死寂。
连千语都停下了低语。
沈青梧沉默良久,眉心裂纹骤然加深,似有反噬之力正在撕扯她的神识。
但她仍提笔,在清明卷最末空白处,写下七字:
“罪不可赦,言当留存。”
墨迹落定,千语终于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如潮退尽,如梦初醒。
“我们……都被听见了。”
话音未落,一道细微脆响自她右手传来。
小指末端,毫无征兆地断裂,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沈青梧低头看着空荡的指尖,眼神茫然了一瞬。
然后,她轻声问,仿佛问天,问地,问自己:
“我是谁?”